第一部 奧比恩 1

女神之子啊,讓我們隨著命運走,無論它拖著我們向前

或向後。必先歷經堅忍,才能掌握命運。

——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卷五709—10

(﹡奧比恩Albion,為英格蘭的古稱。)

【事務律師】

倫敦天色黯淡,下著輕柔的雨。我穿越霍爾本大街人行道上的人群,拿手裡的地圖對照路標。國王路。普拉克特街。雨水聚成黑色水漥,水上映著白色貨車,黑色計程車和亮紅色公共汽車。

我左轉走沙地街到貝德福路,這條路上有一整排正面磚砌的四層樓喬治國王式排屋。十一號的入口處有塊銅牌寫著:「唐寧&胡珀,事務律師」。我按下對講機,有點發抖,頭也暈,早餐的兩杯咖啡沒什麼用。擡頭看看監視器,門口的白色門柱的柱頂式樣是愛奧尼式。

「早安,請問有什麼事?」

「我是崔斯坦.坎貝爾,跟詹姆斯.皮徹德有約……」

門開了。櫃檯小姐接過我的外套,帶我走進一間有皮沙發的等候室。

「請等一下,傑弗瑞馬上過來。」

幾分鐘後,她用托盤送上茶來,是一組陶瓷茶具,茶很燙,我的舌頭給燙掉了一層皮,便加點牛奶進去。我擡起頭,櫃檯小姐正在看我,兩人目光交會,她露出微笑。我心不在焉翻閱茶几上的《金融時報》,把茶喝完,翻過茶杯,杯底有「史波德與柯普蘭瓷器 英格蘭」(SPODE COPELAND』S CHINA ENGLAND)字樣。

「坎貝爾先生,終於見面了,幸會。」

卡恩一個箭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他穿著合身西裝,顏色是很深的海軍藍,雕花皮鞋擦得很亮。

「我們去見詹姆斯吧?」

卡恩帶我爬上很高的木樓梯,牆上和天花板都有大型壁畫:有位國王騎在馬上,以天使為先驅;年輕的不列顛尼亞(Britannia)女神拿著盾與三叉戟接受世人讚頌。

兩個打領帶的年輕人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紅褐色資料夾,與我們錯身時嚴肅地點頭。我低頭看看自己,只有一身二手店買來的起皺襯衫和舊長褲。

「我穿得好像太隨便了。」

卡恩笑著說:「不會,您是客戶,我們是律師才這樣穿。」

我們經過一條走廊,來到兩扇落地玻璃門前,卡恩停下腳步,壓低聲音。

「進去之前,容我先說一句,您當然可以叫他詹姆斯,他這人不拘禮,但我想建議您回答問題時——」

卡恩遲疑一下。

「——盡可能直接了當。根據我個人經驗,對詹姆斯說話含糊是沒用的,他一眼就能看穿。你對他直言不諱,他也會對你誠實,好嗎?」

「好極了。」

卡恩露出溫暖的笑容,敲敲門,領我進去。這間辦公室相當大,可是擺設很簡單。桌腳雕成獅腳狀,桌上文件堆得很整齊。一張皮沙發,幾張單人椅,還有張很大的波斯地毯。皮徹德站在桌後,專心看著手上的紙。他滿頭銀髮,穿著法式袖口襯衫與背心,打了領帶。他向我們作個手勢,然後在窗戶和壁爐間走來走去,眼光始終沒離開那張紙,直到簽完文件,叫祕書進來拿走後,才笑容燦爛地轉向我們。

皮徹德口中唸著詩:「如果你能把握捉住無情的時間,不浪費一分一秒,全速跑出應有的成績……」

他伸出手。「我是詹姆斯.皮徹德,讓您久等了,抱歉。倫敦的天氣還符合您的期待吧。」

皮徹德讓我坐單人椅,他和卡恩坐對面的長沙發。他們雙腿交疊的方向一致,身後掛著幾張裱框照片。卡恩肩膀上方的黑白照片裡有個禿頭男子,留著白色小鬍子,頭微微歪向相機,手裡拿著菸斗,一群人僵硬地圍著他。

「那是克萊門特.艾德禮1?」

1,Clemment Attlee,1883—1967,英國政治家,曾任工黨黨魁與英國首相。

皮徹德看著我說:「是的,他是我們的客戶。」

我指著相片中一個金髮高個年輕人說:「這是你?」

皮徹德沒回頭看照片,只點點頭。

「艾德禮先生的遺產由最資深的律師負責處理,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他們很照顧後輩,願意讓我旁聽。」

皮徹德停頓一下,又說:「無論如何,這趟旅程還好嗎?別讓希斯洛機場和英國航空誤導你對倫敦的印象,我們的迷人之處在其他地方。他們幫你訂了哪家旅館?」

「布朗飯店。」

「好極了,好好逛過倫敦了嗎?」

「昨晚剛到。」

「好,離開前多逛逛,倫敦塔、攝政公園、大英博物館都值得一看。」

皮徹德望向卡恩。

卡恩立刻說:「保密協議。」

皮徹德說:「你仔細看過了嗎?」

「是的。」

「我聽傑弗瑞說,你沒有律師?」

「對。」

皮徹德點點頭。「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這份協議禁止對外透露本案的任何細節,所以請顧問也沒什麼用。你能不能現在就簽?在簽下協議前,我無法對你講述本案細節。」

卡恩把厚厚的文件放在茶几上,把他的鋼筆遞給我。我直接翻到最後面,草草簽下名字。卡恩叫了位年輕女子進來公證。

皮徹德提醒他:「從現在開始,我所說的一切都必須嚴格保密。傑弗瑞,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卡恩和公證人走出去,關上門。皮徹德看著我,好像要等我先開口。

過了一會兒,他才微笑說:「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你對一九二〇年代的埃佛勒斯峰探險隊熟不熟2?」

2,Mount Everest是一八六五年英屬印度測量局以前任局長姓氏命名,直到近年,因尊重藏族文化,改以音譯的珠穆朗瑪峰或意譯的聖母峰才開始普及。

「探險隊?」

「如果不熟也不怪你,傑弗瑞說你是學歷史的,但現在大學裡大概不會教這個。我們去書桌那邊好嗎?恐怕需要用筆記來解釋一下。」

皮徹德幫我拉了張椅子,讓我與他隔桌對坐。資料很多,有些是打字的,有些是手寫的。

「我這一整週都在複習這案子,你得知道,這是個讓人頭疼的大麻煩。我會盡量說得簡單些,不拿太多細節煩你。但你必須了解沃辛漢遺產的『問題』何在,因為時間非常緊迫,你越早明白問題所在越好。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大多是彼得.唐寧所做的紀錄,他是這份遺產的執行人。所幸唐寧做了鉅細靡遺的筆記,他打一開始就很清楚,這是個讓人頭疼的案子。」

皮徹德戴上玳瑁框閱讀眼鏡,細看眼前的文件。

「我們的客戶是艾胥黎.沃辛漢,十七歲那年從他舅公喬治.瑞斯利那裡繼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那是一九一三年的事。瑞斯利是一家船運公司的創辦人,公司很賺錢。他沒有孩子,艾胥黎沒有父親,所以他待艾胥黎如同親孫。瑞斯利去世後,大部分遺產由艾胥黎繼承。彼得.唐寧先是管理瑞斯利的遺產,後來又成為沃辛漢遺產的執行人。

「一九一四年第一學期,艾胥黎進入劍橋的抹大拉學院,這時間很糟,對吧?八月時戰爭爆發,艾胥黎提出申請加入陸軍,一九一六年夏天奉派前往法國。他在英國的最後一週遇見一名女子,名叫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Imogen Soames—Andersson)。」

皮徹德擡頭看我。「這名字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

「真可惜,我原本還抱著希望。茵茉珍是您外曾祖母伊莉諾的妹妹。」

我搖搖頭。「兩個名字我都沒聽過,索姆斯——」

「索姆斯—安德森,英國姓加上瑞典姓,這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唐寧的筆記裡有許多頁專門記載索姆斯—安德森家的事。這家人的父親是瑞典外交官,在倫敦擔任瑞典大使的首席副座;母親是英國人,是著名雕塑家。他們有兩個女兒,伊莉諾與茵茉珍。英國這邊,也就是索姆斯家這邊,是藝術世家,這兩個女兒所受的教養是波西米亞風格,伊莉諾後來成了頗出色的畫家。」

「她就是我外曾祖母?」

皮徹德皺起眉頭。「嗯,這個我們待會兒聊。剛講到艾胥黎在一九一六年八月遇見伊莉諾的妹妹茵茉珍,談了一星期戀愛後,艾胥黎就奉派前往法國,但兩人應該仍有聯繫。一九一六年十一月,艾胥黎在索姆河戰役中受了重傷,軍方誤報他已戰死,敝公司便將死訊轉達茵茉珍。誰曉得一星期後她又收到他生還的消息,於是立刻前往法國,在亞伯特的一家醫院找到艾胥黎。那地方離前線很近,兩人匆匆會面,吵了一架,至少艾胥黎是這麼對唐寧說的。之後茵茉珍就失蹤了,據我們所知,她沒回英國,從此消失。」

「她怎麼了?」

皮徹德摘下眼鏡。

「不知道。我想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索姆斯—安德森小姐的個性挺……就說是衝動吧,至少唐寧這麼認為。從他的筆記看來,我想他認為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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