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告別手臂

你必須熱愛你所過的人生,過你所熱愛的人生。

——傑瑞.葛西亞樂團(Jerry Garcia Band),《(I』m a)Roadrunner》

我獲救之後幾個星期的生活非常不平靜。在我爸爸抵達格蘭莊遜之前,我的事件成為全球新聞的頭條。我在峽谷裡掉了將近二十公斤和一公升半的血,未來還有漫長的復健之路要走,我的復元進度在CNN的跑馬燈上可以看到:「自行截臂的科羅拉多登山家重症照護中」。

我在五天之內動了三次手術,不過我是聖瑪莉醫院加護病房裡吃過最多鬆餅的病人,超前的復元狀態使我不再適合加護病房,因此很快就移至普通病房。在我清醒期間裡,我爸爸把一堆朋友們和陌生人的來信唸給我聽。有位住鹽湖城的女士寄來一張卡片,她說,我的事件讓她決定把安眠藥沖進馬桶裡。她寫道:「你的勇敢行為啟發了我,讓我更為堅強。我曾經答應自己,如果丈夫過世一年之後,情況沒有好轉,我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我現在知道自殺並不是解決的辦法。你的鼓舞使我勇敢地為生命奮鬥。」爸媽和我每次讀那張卡片時,都會感動流淚。

我的事件在人們身上產生連鎖效應,那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一整個星期,爸媽幾乎寸步不離的照顧我。有了他們的愛、數千名為我祈禱的人的鼓勵、許多朋友的祕密探訪,加上聖瑪莉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們細心的照護,使我慢慢恢復。到了五月七日星期三,我準備來個意外發生後第一次的戶外活動。醫院的休養治療師原本要帶爸爸和我到對街的公園,但因為日夜都有一大群記者和攝影師守在醫院門口,我們轉而到醫院頂樓坐在幾張摺疊椅上,享受格蘭莊遜居高臨下的景緻和峽谷懸崖,我們交換著戶外活動心得和談論棒球,那半個小時裡,氣氛令人愉快。那是這輩子和爸爸相處的日子裡,我最喜歡的時光之一。

同天下午,我收到一個包裹:住在波特蘭的朋友克里斯.薛寄來了一份禮物,是一個塗抹了厚厚糖衣的巧克力蛋糕——居然是我右手的形狀!那天晚上,一群亞斯本的朋友們開車來探望我,帶來許多音樂,讓我住院時可以聽。媽媽把那塊蛋糕切了,搭配著醫院咖啡廳的牛奶一起吃。那是奇怪又有趣的一刻,我對朋友們開玩笑地說:「快吃!永遠懷念我的手。」我們稱這次聚會為「最後的甜點」。

星期四,在麻醉劑的劇烈影響下我雖精神恍惚,但仍和爸媽一起前往醫院附屬大樓,走進一間擠滿五、六十名記者,以及上百位攝影工作人員的房間。我無法克制自己——我得拍下這一刻。這是世上其他人認識我的方式,我想在那二十分鐘的記者會裡,讓他們留下好印象。

有一位記者問我此刻最期待的三件事是什麼?我說:「和我爸媽一起回家、和朋友們一起散步還有啜飲一杯冰涼、有鹽味、結霜的瑪格麗特。」那是事實。我受困時好幾次想到瑪格麗特——或許沒有像我想起家人和朋友那麼頻繁,但確實經常想到。

記者會後,我隨即和攝影師朋友丹.拜爾談話,他為《亞斯本時報》拍照。那個星期,他曾進入馬蹄鐵峽谷,徒步進到大斷層的下降地點,他沿路找到我丟棄的帶子和設備,然後歸還給我。他告訴我,他看到下降地點的底部那灘我喝的水,然後問我:「你有看到一隻死烏鴉浮在裡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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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停掉最強效的麻醉藥,聖瑪莉醫院就讓我出院了。爸媽和我回丹佛的家後,來自美國各地的朋友飛來我家,舉辦了一場驚喜歡迎會。我在一個週末就實踐了我期待清單上的兩件事。等到我停掉每天吃的十八顆藥丸之後,我才可以享受一杯冰涼有鹽分的瑪格麗特。

到了五月十五日,星期四,我又進了醫院,這一次是丹佛的聖路加基督長老教會醫院。因為就在兩天前,醫生們發現右臂裡有潛在的致命病毒,那把救我一命的骯髒刀子現在正在要我的命。進行另一項手術之後,我又施打了最強的抗生素,接著又進行一堆的血液檢驗,以確定藥物正在與病魔戰鬥。隔天,星期五,是我妹妹桑嘉的大學畢業典禮。因為有更多檢驗和手術在等著,顯然我無法到德州親眼見證桑嘉領取證書。不過,就在畢業典禮開始前的二十個小時,醫生和護士們想到一個計畫,讓我可以離開醫院三天。

帶著能自己注射靜脈抗生素錯綜複雜的指示,爸媽和我連夜開了十個小時的車到德州。我們抵達德州時,車子看起來就像流動醫療車,用過的補給品和撕開的包裝材料丟得到處都是,但我們趕上了桑嘉獲頒年度傑出學生獎的那一幕。週末慶祝活動全結束後,爸媽和我協助桑嘉打包行李,接著我們和祖母一起坐了下來:玩一局又一局的撲克牌,一切就像美好的往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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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丹佛,我還有最後一項有趣的手術:血管造影術。過程是由一位面帶微笑的護士,剃掉我右半邊的恥骨毛髮,接著將一根導管插進我大腿的動脈內,直到導管滑進我的胸部為止。護士利用那根導管將X光顯影劑打進我流動的血液裡,因此我可以看見右臂的血管出現在螢幕上。一旦血管造影術的結果出來,外科醫師就能從三條縮進去的動脈當中選一條進入我的右臂。截肢時止血帶損壞了其中一條動脈,但其他兩條還是好的。外科醫師把我左大腿內側一條十公分長的肌肉,移植到我右邊的殘肢上,才算完成右臂的動脈手術。現在,動脈的血液供應連結到右臂那層新長出來的肉上,還從右大腿切了一塊長方形的皮,將那塊皮補在右臂的末端。

麻醉後甦醒的幾個小時,是我的復元期裡最低潮的時候。我身上插了七根管子,還多了三處新痛源;我無法入睡,也不能進食或飲水,因此我不斷地發牢騷。

我沒有抱怨半句就砍了自己的手臂,現在我卻在發牢騷?護士們每小時增加一次我的麻醉劑量,但還是感覺很疼痛。我甚至無法好好說出一個句子;我想告訴媽媽和爸爸,很抱歉自己那麼欠揍,但試著講話只會讓我更加沮喪。媽媽坐了整整六個小時,一直坐到天亮都沒有闔眼,努力安撫我。然而我的痛苦卻未曾間斷。當晨光透過窗簾,像聖徒的光一樣打在媽媽的臉上時,我對著她的美麗哭泣,一直哭到我昏睡過去為止。

到五月二十五日,我已經在醫院十七天,總算可以回家了。我被「修理」好了,少掉的體重幾乎已經全部回來了,骨頭的感染也在消退當中。然而,靜脈抗生素療程仍在繼續,意思是每八個小時就得躺下來打半個小時的點滴。這個療程持續進行了六週,即使在大半夜,爸媽仍會起床確定我有按時打點滴。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坐著不動,但我不喜歡這個療程,所以我幾乎每次都會抱怨。

恢復期對我來說相當難受。不只是吊點滴這項例行公事,還有其他的。即使有麻醉藥,假性和真正疼痛都讓我覺得疼痛。雖然我持續接受治療,但我一直都沒有辦法好好休息。通常我整晚都是半昏迷地躺在床上——不是醒著,但也不是睡著。麻醉劑的恍惚不允許腦子正確地運作。當麻醉劑量作用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昏睡過去!在醫生的辦公室裡、在職能和物理治療課的診所裡,或是媽媽開車送我回家時,我在車陣裡就睡著了。當我甦醒時,就會感到極度痛苦。我的挫折感和那一堆藥,把我變成一個跋扈又愛抱怨的討厭鬼,連我自己都討厭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的返家對家人來說也很辛苦。雖然我們很感激可以再次擁有彼此,一家人在一起很幸福,但幸福需要付出代價。爸媽除了照顧我之外,還得兼顧工作。加上我的約診、用藥、保險事宜還有媒體大眾的關注——我們有長達兩個月的時間都把電話拿起來,還要請地方政府幫忙擋開在屋子外面監視的SNG車——而且我們都沒時間打扮。

前四個星期,我像個學步的孩子一樣依賴。我發現自己很容易就對新生活感到厭煩,因為在我的新生活裡,休息、痊癒和康復取代了滑雪、登山和音樂會。每件事都那麼耗時;一次約診的準備和交通往返就佔據了媽媽和我整個早上的時間。而且約診次數相當多,日子都必須以我的用藥時間表來做協調。我從藍眼約翰峽谷活著出來,不是為了在痛苦和限制中度過我的人生,然而,我的生活就是變成那樣。

峽谷裡的挑戰嚴苛但明確。我脫困了,但日後挑戰居然變得更為複雜。一開始,我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適應我的新情況。我想找回我的人生,但我必須學會如何處理挫折感,將挫折感轉變成行動力,而藥物是我第一個目標。六月,隨著大部分的術後疼痛逐漸消失,我漸漸停掉止痛劑。我可以再次享受些許自由——開我的卡車、和朋友一起跑步、享受一杯大杯的冰涼鹽味瑪格麗特。我的事情愈來愈多,而且感覺像是再次經歷青春期、再次「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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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停掉麻醉劑,情況很快好轉。我學會用一隻手綁鞋帶,甚至打領帶。我進步迅速,開始練習用左手寫字,並開始用五根手指頭打電腦。我的職能治療師幫我弄了一把圓弧刀,因此我可以切肉。我重新學習如何處理生活上的一切大小事。我想出如何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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