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命運之約

這就像是與死亡做愛。

——貝瑞.布蘭查德領隊在攀登巴基斯坦赤裸山上四千五百公尺高的魯帕爾冰壁時所說

時間是二〇〇三年五月一日星期四,早上十一點三十四分。我將刀子放在石頭上面,並將部份切下的殘肢放入先前一直塞在右手臂和岩壁間的雜物包裝袋中。我解下脖子上的黃色扁帶,纏繞在包裝袋上,並將它塞進背包中。接著拉緊背包的帶子,拋過頭,以此作為臨時的吊帶,來支撐我被截肢的右臂。當時我並沒有想到要將身上的自行車褲脫下來作為襯墊,我腦中唯一的念頭只是趕快離開這裡。

我從滑輪索具上清出兩個登山鉤環,將它們環扣在我的安全吊帶上,接著將幾樣必要的物品丟進背包中——空水瓶、近乎全滿的尿罐、攝影機和多功能工具鉗。當我拿起數位相機時,我停了下來,有一個直覺告訴我,要我打開相機電源。五秒鐘內,我近拍了兩張切斷手臂後的模樣。接著便是不帶感傷的告別。關掉相機,將它塞進背包中,再把背帶束緊在腰上,我快速地巡視了一下周遭,確認所有重要物品都帶齊了,就用左手草草地抓了兩綑攀岩繩索,並爬下峽谷。

一開始十五公尺的距離,我在各個岩石間不停地穿梭著。接著,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停下來,重拾鎮定。我的心跳飛快,速度幾乎是平常的三倍,但是血壓卻比平常還低:我正處於一種幾近休克的狀態。

(……定下心來,艾倫!你現在還不能倒下去!)

魯莽行事只會把自己體力耗盡,對目前現況更加不利。首先,我必須先找到水。

我深深吸氣,接著吐氣,這樣吐納三次回復鎮靜之後再繼續。花了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我走了一百三十公尺的距離。兩小時前還很刺眼、在天空照耀著的日光,現在卻不見蹤影,幸好我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這樣的暗度,目前還不需要打開頭燈。像蛇般蜿蜒的狹縫峽谷僅容一個肩膀的寬度可通過,我小心翼翼地快速通過這小徑,同時避免撞到右手臂。我必須單手操作一連串複雜的攀爬動作,首先將繩索丟下峽谷中每個狹窄蜿蜒的通道,再費力地爬過。我採用屁股先著地的方式,下降至S型彎曲山谷底部一個馬桶形狀的岩石上,此處因水蝕作用而被沖刷出一個洞。

謝天謝地!這是一個中空的坑洞,而且出口處有一個突出的岩石可以爬出去。我一度很擔心,因為即使這個平滑的岩石坑洞不深,但對目前的我而言,也可能是難以攀越的障礙。我的情緒翻滾不已,我試圖快速移動,但是同時間腎上腺素和腦內啡開始影響我的思緒。這條九十公尺的凹槽小徑變得很漫長,好像多了一倍的距離。經過四到五次誤以為已經走到這小路的盡頭後,我才終於走出這陰暗的岩石小道,進入陽光四射的岩架。我走出小徑,來到岩架的中央,向四處張望。這個地方提供絕佳的視野,就像電影<魔宮傳奇>中,印第安那瓊斯坐在鐵道車上,駛出地下礦坑後,半卡在一個難以攀爬的岩壁上方的懸崖。很幸運的是,我早就預料到這個情形,因此我已經備妥安全吊帶、下降裝置以及長度足夠的粗繩索。我把兩個螺栓拴在左邊的岩石,岩石上還有個穿過螺栓的觀察孔的扁帶,以及一個浮動的繩索向下垂掛,距離岩架邊緣約有一公尺長度。這裡需採取大斷層坐式下降法。

受困六天來,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陽光底下,感覺有點頭昏眼花。我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大小約為大號雙人床的岩架前端,由此望出去,我發現在大斷層正下方,圓形平地的底部,有一個浴缸大小的淺池子,裡面竟然有水。我看到渴望已久的水,簡直開心地快飛上天,我幾乎是猛地往前衝到懸崖邊,差點摔下去,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趕緊穩住自身,保持平衡。

(……哇!艾倫,不要急!千萬不要因為莽撞而壞了事。)

我立刻用扁帶鍊將自己扣在固定點上,然後開始試著解開原本六十公尺長繩索中,有五十公尺糾結的部分。靠著左手和嘴巴,試著打開著前五天受困時,為了固定大腿無意纏出的繩結。我沉悶地重複著打開一個個結的工作,持續了二十分鐘,我將已解開繩索往左後方拉,繩索一端不經意地往下滑,直到其餘纏繞的繩索瞬間拉到岩架邊緣。

我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繩索溜滑的聲音,轉頭看見繩索滑下岩架,一溜煙地不見蹤影。出自本能地,我用左腳踩住繩子的一端,試著用慢跑鞋把滑動的繩子緊緊地踩住。如果繩索就這樣掉下去,這整個逃生計畫就算是結束了。這條半徑約一公分的繩索,是我從藍眼約翰峽谷逃生的必需品。少了這條繩索,我將被迫採取向上爬出峽谷的逃生路線,但我深知在那峽谷上方並沒有水,以我現在受傷的情況,在那貧瘠的區域得走上四個小時,才能走到塵土飛揚的迷宮路上,然後再揮手攔截讓路人提供協助——前提是我要能活上這麼久,但是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如果繩索掉了,我可能也會把自己拋下岩架,變成自由落體,像一隻自我了結的天鵝向下俯衝,從十九公尺的高度掉落,摔在那只有小腿深度的小池塘中。

(……繩索千萬不能掉,艾倫。不能犯下這致命的失誤。)

我在繩索中段綁了一個八字結,再把八字結綁在固定點上,五分鐘內差點發生兩次致命的失誤,我決定要好好定下心來,完全專注在架設下降裝置,設法讓自己抵達水池。

投入在鬆開繩結的工作中,每一分鐘都讓我覺得愈來愈燥熱。完全籠罩在陽光下的我,感覺脫水現象似乎加速了三倍之多;沾滿沙礫的繩索擦過我的嘴唇,漸漸地讓我的舌頭、上顎和嘴巴變成砂紙。繩子上方約十五公尺處有一個結,我大概咬了三十多次,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個好方法——用嘴咬住打結處,讓繩子反向穿過繩圈。我仍用嘴唇來咬住繩子,試著壓抑住自己每隔幾秒鐘就想要舔繩子的衝動。我的呼吸彷彿就要榨乾身體裡最後一滴的水分,雖然爬到下面的水池只需要五分鐘,但是我現在已經瀕臨底限,必須馬上喝點水解渴。

吐掉嘴上咬著的繩子,我用膝蓋夾住它,接著把背包從左肩膀上甩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卸下受傷右肩上的背帶。在我背包內的是水壺,裡面有四分之三都裝了我的尿液。先前為了不時之需,每次傾倒出的橘色液體我都只選擇小口啜飲,但這次就在十秒內,我大口喝下九十毫升、一百四十毫升、兩百毫升的尿,緊接著這強烈刺鼻的尿味讓我作嘔起來。儘管如此,那種口渴加上快被陽光烤乾在岩架上的感覺漸漸消失,我終於可以繼續剛剛解繩的工作。

十五分鐘後,我把繩子分成兩堆,這樣就算是做好準備工作,可以滑下這個懸崖。

我仔細檢查著繩結,將繩結扣在固定點上紫色扁帶的鉤環,然後再從懸崖上一次只丟下一團繩子。一般來說,我會選擇移除繩結,讓繩子自然從固定點上垂下。這樣一來,我到達底部時便可以把繩子直接拉下來。不過,今天我選擇不用這個方法,畢竟這次用完繩索後,我就不需要它了,加上現在受傷的情況下,不該亂丟垃圾已經不是我考量的重點了。

按照標準程序,我應該在固定點的鉤環上再加上第二個,作為備用,但是我並不擔心這個鉤環會意外地打開或損壞。這個鉤環的堅固指數相當高,我甚至可以用它吊上兩臺卡車。扁帶是這個月才剛買的,我對於扁帶也很有信心;它並未被擦、咬、摩擦過,或明顯地因為曝曬而造成變質或堅韌度減弱。如果覺得扁帶不夠牢靠,我可以將鉤環上的繩索直接扣上觀察孔,但是我相信原先的裝備已足夠撐起我的重量,讓我安全下降。

接下來,我拿出我的制動器①攀岩裝置,折著繩子將它穿過裝置上的兩個孔。完成後再將主要鉤環扣上繩圈,再扣緊鉤環開口上的鎖,我終於準備下降。將固定點上扁帶的扁帶鏈解開後,我往後退,直到整個人重量都在繩索和固定點系統上。檢查完安全吊帶,我發現我忘了對折腰帶,讓它穿過D扣環上固定腰帶的位置。理論上,腰帶可以拉過D環,這樣我整個人的重量就會落在我腿上的繩圈。如果我能雙手並用,加上不處在流血的過程中,我可能會考慮對折腰帶將它扣入D環,但是斟酌現況,加上我渴望已久的水就在下方,我寧願冒險,省略這個動作。

①制動器:Air Traffic Contrler,縮寫為ATC,是一種確保/下降工具。

往下看著我的腳,我退後著,步履顛簸不穩,每走一步就將十五公分的繩子穿過我的制動器裝置。走到下降邊緣時,我頭昏腦脹地從雙腿間向下一看,窺見下降距離約有六層樓高,此外,我所在的岩架高高地突出在懸崖壁上。如果我沒抓緊繩子或是意外地失手鬆開繩索,不會有任何備用裝置可以救我;可能的情況是我會沿著繩索加速往下墜落,雖然比不上單純的自由落體速度,但是這樣的速度將會讓我重重地摔在池邊,可能摔斷腿或是摔成重傷。所以我應該要謹慎處理這一段下降工作。

(……放輕鬆點!慢慢來。對!保持這樣,艾倫。往下踩住那塊石頭。不對,左腳先踩。很好!保持穩定。現在換右腳。非常好。往後靠住繩索。保持信心。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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