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第四天:沒水沒食物

我有一個信念,信念本身就是光明正向的。在完全無助時我選擇相信。每一項證據都朝向負面時選擇相信光明面的存在能使你忽略眼前的災難——不然還有其他選擇嗎?——我們比自己想像的還更強壯,而信念是人類性格中最勇敢、壽命最長的。長久以來,人類知道生命短促的無藥可醫,人類相信沒有任何藥方可以救治短暫的生命,只能勇敢以對。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那些你選擇相信的,這是最重要的事……

——蘭斯.阿姆斯壯,《非關腳踏車》(It』s Not About the Bike)

四散的陽光照在猶他州沙漠上空。「即將出現一個美麗的晚霞。」在石縫底下的我這樣想著。我希望雲層多停留一下,幫忙把熱度留住。現在是星期一的傍晚。從出發到現在我已經五十七個小時未闔眼,也就是說我陷在這裡五十個小時,並從耳機中聽同樣的歌五十三小時了。

像收音機的搜尋鍵永久地被按著,我煩躁不安的心靈花了很大的精神在尋找發洩的出口,最後卻只找到相同的電臺。這電臺只有一首十秒鐘的試聽歌,不斷地重複一樣的歌詞:「BBC1、BBC2、BBC3、BBC4、BBC5、BBC6、BBC7、BBC天堂!」這甚至不是一首真正的歌。我感覺自己是邪惡博士,我的計畫泡湯了。我把手放在空中揮舞——「為什麼你不放過我,奧斯汀.保威(Austin Powers,電影王牌大賤諜的主角)?為什麼你要折磨我?」

我的疲憊讓我有如吃了大量麻藥,出現高燒時腦子被火燒的感覺。我以前曾經在奇怪的地方睡著過——有一次站在巴黎美術館裡的一幅畫前面;另一次是在一場一百一十分貝的<槍與玫瑰>演唱會上——但是我從來不曾感受到如此嚴重的睡眠不足。這感覺好像被疾病癱瘓了我的腦,使我更靠近不理性的邊緣。或許不能睡覺是好事,以免我失溫而死。我無法睡眠但也無法完全清醒——這對腦袋的不良影響一直把我導向瘋狂。

我記得有一次我也有這種感覺,那是二〇〇二年九月第一次四千公尺的高山年會,我和我的教練泰瑞莎一起在晚上下攀普林斯頓山的東盆地。我們要在四十八小時內連續健行七座山峰,進入第二個晚上,走了九十六公里了,總垂直高度七千六百二十公尺的登山狂熱,讓當時我的心靈已疲憊到搞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幻。

我早在泰瑞莎一步蹦蹦跳跳地跳過三公里寬陡斜的岩石區。我們都有頭燈和登山杖幫我們在黑暗中穿越不穩的地勢。我經常找不到在我後面的泰瑞莎,因為山壁邊凹凹凸凸的岩石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在每個轉角停下來等她,順便藉機坐下來小睡一下,二、三十秒之後我會被泰瑞莎的登山杖敲著岩石的聲音伴隨著她的腳步聲吵醒。當她的頭燈照到我的臉後,我不說一語就站起來往前走,等爬過十幾個岩石後又看不到她時,再停下來重複剛剛的動作。喀,喀,喀,她的登山杖輕輕地敲著岩石。一道閃光,她的頭燈直射著我的眼睛,又是一次無言的相對,接著我在頭燈的指引下快速通過腳下的岩石,然後愉悅地休息。

儘管走了一個半小時了,似乎還沒有進展到盆地的另一頭,在三千六百公尺的地方我們理應切入一條通道。什麼地方出錯了嗎?經過十遍、十二遍或十五遍,我一直重複著攀爬——打盹——醒來——喀喀——閃光——攀爬的循環,一種精神錯亂或者超現實的牽引,讓我每次睡著時,感覺自己又被帶回這個岩石區的中間相同的地區。在這二十秒的打盹中我的身體總被莫名移到山上,導致我一直不斷地在同樣的地方打轉。

又重複了五趟,我很確定此事:我被時間困住了,像比爾莫瑞演的那部電影<今天暫時停止>(主角每天醒來都是二月二日)。一定是某人對我做這件事。泰瑞莎。我相信自己被她下了符咒。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唯一可以破除她的魔法的方法是保持清醒。但無論怎樣,我無法拯救自己——因每當我停下來等她時。我就立刻睡著了。這種幻覺太強烈以至於我從沒想過要停下來看一下手錶,和泰瑞莎講話,或走慢一點配合泰瑞莎的速度,好減少睡著的機會。我試著將我走過的岩石都記起來。如果我可以證明我不是走在同一些岩石上,那將是無法否定的事實——我腦子內的東西,都只是幻覺。但接著我發現另一個問題:我記不住那麼多的石頭,我連我躺下來休息的石頭我都忘了。

我們繼續下攀,但我的心靈一直陷在永無止境的輪迴上。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走出了岩石區,我把我的幻想告訴泰瑞莎。她告訴我因睡眠不足出現幻覺是合理的。當我走到我四十八公里外的卡車時,我遲了將近二十四小時,最後我睡了個好覺來結束精神錯亂。

再回到峽谷,重複不斷BBC惱人音樂是一種折磨,目前唯一可以緩和的方法是去思考是否應該喝自己的尿。這主題足以把所有心理層面的問題暫時拋開。我不擔心味道的問題,要思考的問題是,尿液是否會延長活命的時間或是加速帶領我走向死亡?我揣測目前我的尿液鹽含量一定相當高,但我不確定是否比我血液裡的鹽含量還高。如果我尿裡的鹽分少於血液裡的,則不會有問題。如果鹽含量高,就像在喝鹽水,基本上會加速脫水。我也想知道是否尿液裡有毒素或其他有害成分?這些東西本來是我體內排出去的,若喝了就等於又把它帶回我的身體。

我半透明的藍色水袋放在我眼前的石頭上面,裡面淡橘色的尿液在傍晚昏黃的光線下看起來變成棕色。過去四個鐘頭內我把尿液存放在容器內,尿液已分成好幾層:黏黏稠稠的棕色液體在底層,淡橘色的液體在中間,黃金色的液體在上層。水袋底層堆積了一公分厚的黃白色沉澱物;當尿液冷卻時,殘渣愈來愈多。我用手指戳了一下水袋,搖動一下裡面的沉澱物。這讓我想起我們自製的啤酒瓶的底層的酵母。當然,這看起來沒那麼可口。

太陽下山了,一如以往,從峽谷上方吹來的風會增強,另一波蚊子的攻擊也將開始。為什麼在黃昏牠們這麼活躍?我納悶,然後我大聲地說,「這些蚊子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一定在峽谷的某個地方有積水——來到這裡的路上我並沒有看到任何的積水,但或許是在大斷層的底部吧?我從指南書裡想起了某些事情,我拿起地圖查看,看到在下降地點註記著水池。可能有窪地在那裡,上一次下雨時積了水,所以我腳後方南面岩牆上才有青色軟泥。事實上,我的地圖指出我所在的地方也有水池,但是很明顯地已經蒸發掉了。我希望在下降的地方還能有一些水源。我打賭這裡原本的水一定是在夏天和冬天時候乾掉了,但是軟泥、蚊子,還有牆上的砂礫殘餘,一再讓我認為附近一定有水。如果我離開這裡的話——那將是六公里內唯一的一處水源,下一個地方可能是在大峽谷後面的馬蹄鐵峽谷底部的壁壘溪。

(……艾倫,你離開不了這裡。你再也看不到水源。)

※※※

幽暗。

陰冷。

星星。

曠野。

顫抖。

坐立不安的狀態,昨晚一直伴著我,而我只能在每一個循環中有十分鐘的安靜。或許是因為饑餓和脫水,影響我身體上的代謝系統,使我感覺今晚變得更冷。自從受困以後,我身體的某些功能就開始退化,而且我的身體無法產生足夠的熱能。冷的天氣裡,我試圖保有任何一絲溫暖。但我能做什麼?CD播放器的插頭已拔下來,耳機已三天沒播放音樂了,但我還是把它掛在耳邊,當作耳罩。當我把頭塞在繩袋裡時,我把拉鍊拉到脖子上。袋子緊緊地包住我的臉,我希望我吐出來的熱氣能夠溫暖我的頭,也能預熱我下一口要吸進的空氣,而且不至於使我窒息。

當我專心在袋子裡吐氣時,繩袋內充滿著潮濕的空氣。這麼做除了保暖,也能從潮濕的空氣中獲得身體的含水量。使用繩袋當作呼吸密室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理論,雖然我不知道是否有效。但接著,我立刻感覺到寒冷是不可避免的事。五到六分鐘後,寒冷從我的腿和手滲透到我身體裡面。因為抖得太厲害,我費力地站穩位置,坐在安全吊帶上:左手抓住我的右手肘,頭貼近我右手的雙頭肌上,膝蓋跪在岩石上。為了整理我腿上、手臂上的繩子,我把頭從袋子裡抽出。很有效率——我重新練好腿上的繩索只花了二十分鐘——接下來更殘酷的是坐著如何保暖的問題。我不再使用刀子來鑿岩石只為了保暖;我忍受著自己的悲慘,祈禱自己能夠活過今晚。

※※※

到了午夜。現在是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二。幾小時的糾纏掙扎之後,我決定喝一小口自己的尿。我還有半杯的清水,但是我想要知道尿液究竟是什麼味道,我是否能夠忍受?我把水袋的吸嘴再接到殘餘的根管上面(之前我切掉一節管子來當作止血帶),然後吸了兩湯匙的尿液,毫不猶豫地吞下去。夜晚的空氣從攝氏三十六度降到大約十五度左右。尿液裡強烈的鹹味帶著噁心的嗆鼻味和苦味使我的臉揪成一個結,很奇妙的,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我沒有窒息或嘔吐。這意外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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