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第一天:夜班

我們知道那個死囚,到最後終究還是無法抵抗,只能幾近感激的消極屈服,順從於行刑者的刑具。

——沙漠隱士,愛德華.阿比

我瞥了一眼手錶,下午四點十九分,我已經被困一個半小時,其中有將近一半的時間都用來拿小刀錘打圓石。天光大約會持續亮到晚上九點,但是我已經把頭燈扣在藍色便帽上。雖然頭燈現在沒開,但我還是很慶幸這趟白天的旅程有帶上它。至於我的小刀,通常做短途徒步旅行時我是不會帶的。而凱爾喜的指南書中關於查看有無蜘蛛及蛇的忠告,也大有幫助,並不是說我真的碰到了任何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而是我遵照書中建議帶一支登山火把。現在我把它丟進壓碎我手腕的一公分缺口,照亮四周,好進一步的從各個角度來檢視我的手。

我試著釐清一個比較要緊的考量,也就是我手腕到底支撐著那顆巨石多少重量,如果沒撐住多少,那需要移除的岩石量就不多,手和手腕支撐岩石的部分愈多,當我移開承受重量之物時,它就會滑落得愈沉。

所以,這顆巨石有極大的可能整個會滑落;也就是說,我設定的是一個需要巧妙移動的目標,這對我掙脫手腕的機率有多大的影響,也只能光憑猜想,所以我乾脆先把這問題擱置下來,繼續用小刀去刮除和敲鑿那個巨石。

我努力不去想自己受困的事實,雖然這是一個無法否認的現狀,但想這些也無濟於事,所以我轉而專注在困住右手腕上方及左邊的巨石表面,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小弱點。如果我想要重獲自由,巨石的表面一定得夠平滑,現在我就對著這岩石結構中的裂縫思索,離手腕約十五公分的凸塊上方有塊細長的凹面,分界線正好會穿越過去。就從這條線開始吧,從岩石表面低於頂端十幾公分之處開始劈砍,用我那多功能的七公分不鏽鋼刀片抵著岩石先敲擊,然後搗碎,努力地讓每次都敲打在同一點上。

其他的一切:疼痛、被救的想法和意外本身都變淡了,我正在採取行動。我的心似乎決意要清除障礙。每隔幾分鐘,我就會停下來看過整個岩石表面,來確認我沒有錯過比較明顯的標的。

但進度緩慢。我將工具中的金屬銼刀展開,颳了岩石五分鐘。但只有把銼刀轉過來,用側邊往下割鋸界線時,它的效果才會比小刀稍好一些,岩石明顯的比這銼刀堅硬多了,在停下來清理銼刀時,甚至會看見溝槽裡佈滿金屬小碎屑。我在磨損刀鋒的同時,對岩石卻毫無作用。我再次查看這顆岩石,注意到它不均勻的顏色,了解到嚴格來說,這顆岩石並不算是砂岩,它似乎是來自於納瓦荷砂岩中顏色較深的岩層。岩層也形成上游九十幾公尺處的突出物,也就是靠近這個較低狹縫峽谷頂上的S型原木,我兩個小時前無可挽回的掉落沙地之前,用以下降的地方。

「這是壞消息,艾倫。」我這麼想著。「那岩層之所以會形成平臺,就是因為它比這峽谷其他處的岩石更能抵抗侵蝕。這個岩石是這裡頭最硬的。」

於是我心想,鑿穿岩壁是否快些?我決定試試看用這多功能工具敲擊右手腕上方的牆面。小刀飛掠過粉紅色的峽谷壁,每一擊都幾乎要刺到我自己的手臂,但就幾何學來說,因為我的手臂剛好擋著,所以根本無法劈砍在正確的點上。

我停一會兒好讓左手臂和手休息,順便拍掉右前臂上堆積粉末的砂礫,努力許久仍看不出岩石的位置有任何改變。我又繼續回頭去劈砍岩石凹面處的目標線。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小刀輕叩岩石的聲響微弱得可悲,但還是迴盪在峽谷之中。我希望能讓岩石上的結晶體鬆動,只要移除一個硬幣大小的碎片,就會是振奮人心的重要突破,但連這極小的凸塊似乎也成了堅不可摧的保險箱。因為不論我怎麼試,就是敲不開。

又過了一個小時,現在是晚上六點鐘,意外已經發生了三個鐘頭再多一點。氣溫還算暖和,但根據我扣在背包左肩皮帶上的手錶顯示,比起下午三點三十分的攝氏十九度高溫已經降了幾度。我一直把敲打出來的沙土吹走,看看有無進展。

我將眼睛湊近岩石,查看我目標點的礦石特性,再次揣想晶體結構是沒這麼堅硬的。由於進度太微不足道,我不得不認為此刻唯一可以讓我掙脫這塊大石的方法,是握有地質學家的十字鎬猛力一敲吧。

我感覺像是身處在最致命的監獄裡,只有六百五十毫升的水可以喝,那最好我的監禁期是很短的。徒步旅行者在沙漠旅行,一個人一天所攜帶的水量至少也要三公升。我重新思考以如此少量的水,我可以支撐多久?大概到星期一吧,最多到星期二早上。逃離是存活的唯一方式。無論如何,這比賽已經開跑,而我僅有的是這支便宜的口袋小刀,想要鑿開這塊巨石,簡直就像是用小孩的玩具鏟子來挖煤礦一樣。

我對這令人厭倦的敲鑿工作突然覺得沮喪不已。在心裡分析著我已經削掉多少岩石,其實幾乎沒有;還有我花了多少時間來弄它,算算已經超過了兩小時;於是很快的推斷自己是埋頭於徒勞無功的事。

隨著盤算僅存的選擇,我的壓力轉變成悲觀的情緒。我已經知道裝配一個固定點來做滑輪組的想法不會成功。岩石形成的平臺在我頭上一百八十公分高之處,而且幾乎在三公尺之外。就算有兩隻手,也是不可能完成的苦差事。加上沒有足夠的飲水以待救援,沒有十字鎬能砸開圓石,又沒有固定點,我只剩下一個可能的做法。

我慢慢大聲的說出來:「你必須切掉你的手。」話一聽進耳,就讓我相當反感。我的聲帶緊縮,聲調都改變了。

「但我不想切掉我的手!」

「艾倫,你必須切掉你的手。」我了解到我正在跟自己爭辯,並且無法自主、莫名其妙的笑起來。真是瘋了。我知道這把鈍刀是絕對不可能鋸斷我手臂骨頭,所以決定繼續努力鑿開巨石,好使自己脫困。徒勞歸徒勞,卻仍是我目前最好的選項。

敲打著岩石,我想像著傍晚初降時,太陽總是投射較長的陰影橫跨過沙漠。接下來,天空的藍在我毫無建樹的雕刻,不時暫停一下的一小時後,漸漸變深。我對於右手臂上方的刻字「千古地質,失足瞬間」的理解,從蓋瑞.羅奇有意的警語,漸漸變成一股激勵的動機,提醒著我可以磨損這個岩石,或許足以讓我把手從頑固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然而,這石頭很快就把我的小刀磨鈍。我只得重新調整工具,再度拉出銼刀,繼續靠近凹面邊緣,沿著我刻好的線條鋸起來。

※※※

我一邊敲打,一邊想著第一次造訪猶他州的情景。第一趟旅行是一九九〇年高一春假時和家人一起來的。在南下玩到大峽谷之前,我們先去了國會礁岩、布萊斯峽谷和錫安峽谷國家公園。我對那趟旅行毫無興奮之感,在我們出發前幾個星期,我所有的朋友都很興奮他們即將展開滑雪之旅,或者墨西哥之旅。而我呢?卻是和爸媽去猶他州。

幸運的是,我們俄亥俄州的朋友貝蒂.達爾和我們同行。她是我認識的人當中,知識最淵博的一位。只有戶外活動能超越她對閱讀的熱愛,而這兩種特質使她成為一位極佳的旅遊夥伴。她並且是在我有幸稱為朋友的人當中,最正面、最具有洞察力,也最有愛心的一位。貝蒂在一九三〇年代還是一個小女孩時罹患了小兒麻痺症,腰部以下從此完全癱瘓。我不知道是因為和小兒麻痺之間的戰鬥,讓她如此正面,或是因為她具有正面思想,才讓她得以克服癱瘓所帶給她的挑戰。但貝蒂就是能在每個人身上找到光明和善良,她愛大家。每週她都會到州監獄去擔任好幾天的義工,幫助囚犯學習閱讀和寫字,把她的雜誌帶給他們陪他們看。心懷慈愛讓她看見了他們的潛力,至於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自從得了小兒麻痺症之後,貝蒂就每天使用前臂枴杖,及一個完全支撐腿背的支架。雖然有時她會坐在踏板車上,繞著她俄亥俄鄉村風的房子四周疾走,拖著她的腿,用她的手臂和雙手來推動自己往後倒退,她有一輛經過特殊裝備,可以用手操控駕駛的汽車。

在我們去各個國家公園玩時,她也會乘坐電動輪椅四處逛,她稱它做小馬,或者由我爸抱著重四十公斤的她到較近的景點,那就不需用到小馬了。當貝蒂搭乘小馬,碰上太陡峭的山丘時,電力馬達無法推動她往上,妹妹和我就會爭相去推。在布萊斯峽谷國家公園時我贏了,貝蒂坐在小馬上,由我推著往上到最後山丘,再到觀景臺。當我張開雙臂,把頭壓低到肩膀高度,往下看著輪椅下方的電池匣時,卻聽見貝蒂喊著:「噢,你看,艾倫!」

我往上一看,幾乎放開了她,當時我們身處一個周圍被幾百個橘色及粉紅砂岩塔所環繞的廣闊景點,那些岩塔填滿了九十一公尺深的峽谷,在我們面前直落驟降,各往觀景臺兩邊延伸了約八百公尺遠。我整個人為之震懾不已,對峽谷的迷戀可以一路追溯到彼時我對那景觀的激情感受。我想要跑下峽谷,觸摸那些似乎隨時就要倒塌的塔,並沿著環繞這結構的每條路徑走,直到在迷宮中迷路。我想像自己站在稱做「索爾之鎚」的塔上,然後憑著超能力跳躍到下一個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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