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起點

山脈是手段,人是目標。目的並非登頂,而是改善人。

——義大利登山家,瓦特.龐納帝(Walter Bonatti)

一九八七年八月我十二歲時,跟著我爸的工作關係,舉家正準備從印地安納州的印地安納波里搬到科羅拉多州去。七月時我們去濃濃鄉村味的俄亥俄州東部探訪家族一位朋友時,我發現了一本有關五十州的百科全書,並查看了未來的家。當時的我從未離開過密西西比河西方十六公里以外的地方。面對即將搬到西部,我想要知道那裡有什麼等待著我。我承認我有偏見,先入為主的印象是騎士、滑雪人士,還有好多好多的雪,終年覆蓋著科羅拉多。

我在那本書上的發現,不僅加深了那些概念,還嚇壞了我。有一張派克峰的照片,根據標題,那裡的景色是《美哉美國》這首歌的靈感來源。在我十二歲的眼中,那座山峰是如此的嚴峻,似乎是大自然驚人的作品。我並不知道當時火車和道路都已經開到那座山峰的頂點了,終點就在餐廳和禮品店旁的停車場裡。在我那個年紀,所謂很棒的戶外活動的地點,僅限於從我家屋後的樹林,到越過我朋友克里斯.藍帝斯家附近的腳踏車步道,還有位在印地安納波里郊區的鷹溪水庫。在我的世界裡,戶外並不包括山脈,尤其不包含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山脈。所以我翻著那本書,開了眼界。

我發現人們會以致命的速度在陡坡上滑雪。雖然我曾穿著我的滑輪鞋「飛輪」在我們印地安納波里地區的堤岸、水道和街道到處去,甚至還到我們家北邊社區一座相當大的小山滑,但始終能夠拖著我的後腳來煞車。但我不知道在滑雪板上要如何停下來?

我繼續翻頁,最後一張照片撼動了我的心。那是一張冬季暴風雪過後,人們在丹佛街上越野滑雪的照片。路上沒有交通工具,只有一排排在滑雪板上的人。我滿心驚恐,「啪嗒!」一聲的闔上那本書,用想像力繼續完成那情節。想像在科羅拉多,人們都不開車,只會越野滑雪去上學、上班、上雜貨店,所到之處都像某些北歐仙境一樣,皆以滑雪板代步,即使在夏天裡也一樣。對一個出生在俄亥俄州,成長過程都在印地安納,靠棒球、籃球和賽車長大的孩子來說,滑雪,即使是在平坦的地面上,就像騎駱駝一樣,是個完全陌生的概念。

當我更進一步想像我家人要去的這個地方時,我相信科羅拉多整個州都是滑雪人士,景色都是一條條的滑雪道,社交群組以滑雪能力來區隔,如果我不會滑雪,那要如何融入?看了那本書之後,我夜夜都在床上獨自哭泣,整整哭了一個禮拜。儘管離別很難過,我的朋友們還是為我要搬到科羅拉多州感到興奮。他們告訴我滑雪會有多好玩,並不明白那讓我多麼害怕。有天晚餐時,我爸媽注意到我紅紅的眼睛和鼻塞聲,他們不禁擔心起來。「你看起來像剛哭過的樣子。怎麼回事?」我爸問。

「我害怕。」我沒說實話。我並不只是害怕,而是搬到科羅拉多州這個想法讓我嚇壞了。

我爸試著安慰我,他說:「我知道搬家很難受。我們全都要離開親友。但你會交到新朋友,對吧?」

「是啊,但那不是我害怕的原因。」

「那你為什麼害怕?」

我解釋有關那本書的事,我爸媽笑了起來,向我保證並不會下到那麼多雪,以至於我得滑雪上學,讓我心情好了些。搬家之前,我們還特地飛過去看了一下,除了在親水公園曬傷很難受之外,我發現科羅拉多州並沒有像一開始感覺的那麼荒涼。我們一搬過去,我就加入滑雪社團,那年十二月,在我站上滑雪板第二天之末,我猛然衝進中級的跑道,超越我所有的新朋友,甚至還挑戰冬季公園/瑪麗珍區裡最困難的地勢,這個滑雪勝地後來成為全世界滑雪區裡,我最喜歡的地方。

隔年夏季,我繼續適應新環境,並在洛磯山國家公園的一次背包旅行裡,有了個具備發展性的戶外經驗。那次,和其他幾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進入國家公園的偏遠地區,進行長達兩星期的旅行,是我第一次背著沉重的背包出遠門,還有晚上住的,也不是走上幾分鐘就會有住家和交通工具的地方。一整個滑雪季緩和了我對山的恐懼,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我已經幾乎和山陷入愛河。

在我們六月底背包旅行的第一天,置身公園西側這雄偉的地方,讓我充滿了興趣,也不管背包有多重,不斷在小徑上跳來跳去。瘋狂的體力迅速幫我贏得「怪物」的綽號。我們團體裡的兩位輔導員光是要我別搶先團體行動,就已經夠忙的了。午餐之後,我的背包多了一大桶要讓我們十五人團體在獲得重新補給之前,能再吃五次午餐的花生醬,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會沿著小徑跑到下一個轉彎處,瞬間不見蹤影,直到我聽見其中一位領先的人大叫:「怪物!等等我們!」

第一個晚上當黃昏踮著腳慢慢接近時,我們在大草原海拔兩千九百多公尺高的露營地分散開來,每個人都有一本筆記本,鼓勵我們把想要描述的任何東西寫下來或畫下來。

我坐在草原間的高大牧草裡玩水,因為旁邊就是底層有砂礫的淺淺小溪。待在岸邊幾分鐘之後,我看見一隻北美黑尾成鹿,從容的從樹木掩蔽處走出來,一邊走向小溪,一邊抽動耳朵搖著頭,好趕走蟲子。

當這隻母鹿招搖的從右到左走進草原時,目擊的我完全呆住了,並深深陶醉其中。因為其他人都留在帳篷附近,所以當時只有我看見。牠走到水邊,而我則傾身去拿我的筆記本,小心的打開封面,害怕任何響聲都可能會嚇到牠。接下來的五分鐘既像五個小時,又像五秒,那隻母鹿在小溪畔喝水,而我則把牠的樣子畫在我的筆記本上,直到牠轉身走回森林裡為止。

十五分鐘的自我反思時間結束時,其他人都安靜且內向,直到我衝進營地報告遇見那隻鹿的事,其他孩子都深為感動,而我則炫耀著我的素描,不論以哪方面來看,那都不算是出色的作品,但作為我敬畏的紀念品,卻已經足夠了。兩晚之後,在海拔三千三百公尺高的大圓石地上,我經歷了在房子般大小的岩石上攀爬的樂趣。我們把身體浸到一處非常冷的水塘裡,那水塘邊甚至有雪堆延伸到水裡面。而在同一個晚上,我也學到了第一手的教訓,就是四周有豪豬時,不要把有汗水的靴子留在帳篷外,結果牠們吃掉了皮革上半部、鞋帶和鞋舌,讓我的靴子只剩下底部。

隔年,我參加了一個範圍涵蓋全州的野外冒險營,包括在埃斯特公園附近攀岩,在格蘭莊遜附近的科羅拉多河上泛舟,還有在甘尼生附近騎馬。我並沒有變成真的專家,但內心裡卻有某種東西在成長。四年後,當我離家到賓州匹茲堡的卡內基美隆大學就讀時,感覺就像是已經在西部確立了身份,我已經打從心底成為科羅拉多人,一個「移居過來的當地人」。在賓州想家時,我想的是西部的空間、太陽和山峰,而當人們問我打從哪裡來,我喜歡在告訴他們我來自科羅拉多時,看到他們的眼睛一亮。有兩年的時間,我是卡內基美隆大學唯一來自科羅拉多的學生。我想和人分享洛磯山的渴望每每被雪覆蓋在滑雪坡道上。

※※※

我在一九九四年七月,和我最好的朋友喬恩攀爬我的第一座超過海拔四千公尺的山峰朗斯峰,那是科羅拉多州境內五十九座海拔高於四千公尺魔法線的山脈之一。朗斯峰俯瞰科羅拉多富朗山脈的北半部,在大圓石城西北方。這座高四千三百三十五公尺的山,是科羅拉多第十六高的山峰,也是最有名的山峰之一。儘管其壯觀的東壁,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鑽石岩壁」(Diamond),吸引了世界級的專門登山人士來到其陡峭的花崗岩線,但靠著穿越「鑰匙孔」那條相當輕鬆的標準徒步路徑,卻讓每年成千上萬的攀登背包客都能成功攻頂。

喬恩和我聽取了朋友布蘭登父親李哥的建議,他過去是個童子軍領隊,本身就曾攀登過好幾十座四千公尺以上的山脈。李哥告訴我們徒步攀登高峰的原則:早早出發,帶著水和食物、雨具和地圖,並且在中午時候離開峰頂,避免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下的大雷雨所帶來的閃電,結果這些忠告我們後來大部分都輕忽不管。

喬恩在他的旅行袋裡帶了四公升的水罐;我們的背包裡塞滿了三明治、糖果條,還有我們的滑雪外套。到我們抵達海拔三千三百多公尺的林木線(也就是在這以上的高度,樹木不再生長的臨界線)時,我們已經剝光了襯衫,在胸膛塗抹上大量的防曬油。我們比對了那天早上在山林管理處拿的小徑地圖影本,記錄進度,寫下我們抵達每個地標的時間。我們落後管理處建議的上坡時間很長一段,但應該能夠輕易的在天黑之前折返。往上通往近三千六百多公尺的花崗岩山隘的小徑頗寬,而且在經過五、六條長長Z字形山路之後,小逕自身迴旋往上繞了好幾回,抵達圓石田,只見近一公里平方沙發般大小的圓石相互堆疊。我們在朗斯峰北側山脊一處險峻的鋸齒狀凹口,也就是名為鑰匙孔之地的晴朗天空下吃了點心,接著我爬上鑰匙孔北側的岩石,爬到喬恩頭上大約九公尺高的突出頂峰,雙腳懸在頂峰上,他幫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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