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晚的淚水

我幾乎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一片佈滿岩石和沙礫的開闊地帶。又是冰磧?我不確定。在雜草和仙人掌間陡降使我迷失了方向。我轉頭往身後看去,白雪覆蓋的山坡上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線。岩石上沒有雪。這些岩石是哪裡的?我翻找背包,拿出頭燈,一道暗淡的黃光亮起。我照向四周,看到許多灰色的亂岩。我坐在一片巨大的荒地上,幾乎無法判斷應該往哪個方向爬。頭燈很快就熄滅了,我扔到一邊,向前方的黑暗挪動,頭腦一片混亂。我試著趕走狂亂的糾結思緒,捕捉一點現實。是河床!原來我在這裡,不過想起這一點並沒有什麼幫助,因為我立刻昏睡過去,稍後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人在河床上的想法從腦中一閃而過,可惜我沒能再次抓住,思緒又變得更加狂亂。

河床有八百公尺寬,四處散落著岩石,還有一汪汪覆蓋著冰的融水。在遠處的黑暗中,有河水在流淌,但暴風雪掩蓋了流水聲。帳篷緊鄰著對面的河岸,但,我在哪裡?我正朝著河床中心移動,還是繞回冰磧水壩?有人在乎嗎?我繼續挪動身體,雙腿不斷撞上岩石。一陣陣疼痛使我發出呻吟,但只有暴風雪吹拂的嘶嘶聲響回應我。那個「聲音」一小時前就消失了。我很高興不必再聽他嘮叨。

我聽從本能改變路線,從一邊換到另一邊,彷彿我認出了那些亂石,在黑暗中看見熟悉的景象,並按照潛意識的羅盤前進一樣。帳篷還有多遠?也許已經不在了!我可以等到早上,這樣就能看清路線。於是我坐在風中等待。但我發現自己又動了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等了多久。要是坐著枯等,早晨永遠也不會到來。看著水壺,水壺就永遠不會滾沸——這諺語真愚蠢!我傻笑起來,笑到我早已忘了自己為何發笑。

我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是凌晨了。新的一天已經到來。十二點四十五分。我感覺有塊巨大的漂礫抵著肩膀,稜角十分粗糙,我把自己往上拉,直到坐在漂礫上。我有預感,自己已經接近營地了。我注視著眼前的黑暗。一定就在這裡,我能感覺到。我突然聞到周圍有股濃烈刺鼻的糞便氣味。我用力嗅了嗅手套,臭氣薰得我噁心地往後退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大便?我怎麼會坐在大便裡?」

我又滑落回去靠在漂礫上。我知道自己在哪裡,卻提不起力氣行動,只能沮喪地盯著眼前的黑暗。當做臨時廚房的岩石應該就豎立在前方某處,但是在哪裡呢?突然間,陣陣風雪抽打在臉上,我擡起手護住自己,強烈的臭氣直衝鼻孔,頭腦突然清醒過來。現在我只能喊叫了!我坐起來,朝黑暗嘶喊。喉嚨像是被卡住一樣,聲音十分扭曲。我發不出聲來,只能瞇著眼睛望向前方。等待。

也許他們已經走了。寒冷再次侵襲,我感覺寒意不懷好意地撫摸我的背。我肯定活不過今夜了。但我已不在意。生存與死亡早就已經糾結在一起。過去那幾天逐漸融合成真實經歷與瘋狂的混合體,一片模糊,而此刻的我就像徘徊於現實和瘋狂之間。活著,還是死去,有很大的差別嗎?我擡起頭,在黑暗中大吼:

「賽——門——」

我在漂礫上搖搖晃晃,凝視著黑夜。我的乞求已經變得歇斯底里。我聽到嘶啞的耳語呻吟著,簡直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求求你們一定要在那裡……你們一定要在……哦,上帝……好吧!我知道你們在那裡……救救我!你們這些混蛋,救救我……」

雪片如羽毛般落在我的臉上,風猛烈地拉動我的衣服。夜晚依舊黑暗。臉上的熱淚和冰冷的融雪混合在一起。我想要結束。我感覺自己被摧毀了。這麼多天以來的,我頭一次承認自己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量。我需要有人在,任何人都行。黑夜裡的風暴正在摧毀我,而我再也沒有意志力反抗。我為許多事而哭泣,但最主要是因為沒有人在我身邊,陪我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我把頭垂到胸口,不理會外界的黑暗,任由自己在憤怒和痛苦中落淚。我再也無法承受。我無法繼續下去。一切都太過沉重。

「救救我!」

我的吼叫劃破黑暗,但隨即被風雪吞沒。

起初我以為自己在腦海中看到一道閃電,就像掉進冰隙後突然間看見的炫目閃光一樣。那不是閃電!它一直在發光,紅色和綠色的光,在黑夜裡閃動著色彩。我目瞪口呆。某種發光物體在我前面漂浮。只見一個紅綠相間的半圓懸浮在黑夜中。

「是太空艇?朝我丟石頭吧,我一定糟透了——竟然看到幻覺了……」

然後,我聽見模糊不清的聲響,驚訝又帶著睡意的聲響,跟著更明亮的光線從那裡面出現。一抹黃光突然從色彩中一躍而出,形成寬寬的圓錐形。我聽見更多聲音——那些不是我的聲音,而是其他的聲音。

「是帳篷!他們還在那兒……」

這想法讓我動彈不得。我側著身體從漂礫上倒下去,歪歪扭扭地掉落在岩石密布的河床上。疼痛順著大腿竄上來,我忍不住呻吟起來。頃刻之間我變得只能虛弱地哭泣,無法挪動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一直支撐著我、使我保有一絲力量去搏鬥的某種東西消失在暴風雪中。我試著從岩石中擡起頭去看那些燈光,但我做不到。

「喬!是你嗎?喬!」

賽門的聲音聽起來緊張而有些嘶啞。我大喊著回應他,卻發不出聲音。我抽泣著,隨著胸口陣陣起伏而不住乾嘔,朝黑暗裡咕噥一陣斷續的話語。我轉頭看見一束光線上下擺動著,匆匆接近我。我還聽到石頭在腳下摩擦的聲音。有人驚慌地高喊:

「在那兒,在那兒!」

接著有燈光照在我身上,我只能看見炫目的光柱。

「救我……請救救我。」

我感覺到一對強壯的手臂伸過來摟住我的肩膀,拉動我。賽門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喬!天哪!哦,我的老天!該死的,他媽的,看看你。蠢貨,理查,抓住他。把他擡起來,擡起來!天哪,喬,怎麼會?怎麼會!」

他太震驚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他髒話連篇,不斷咒罵,語無倫次。理查躊躇著,緊張不已,驚慌失措。

「快死了……撐不住了。我受不了了……我以為一切都完了……請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沒事的。我找到你了,我抱住你了,你安全了……」

接著賽門把手臂環在我胸前,把我拉起來,拖動我,我的鞋跟撞上一塊塊岩石。我重重落在帳篷的門前,裡面的燭光柔和地透出來。我擡起頭,看到理查低頭盯著我,睜大的眼睛裡滿是憂慮。我想要對他傻笑一下,然而淚水不停從眼眶裡湧出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然後賽門把我拖進帳篷,輕輕把我放在溫暖的羽絨睡袋上。他跪在我身邊望著我,我看到他的眼神裡混雜著同情、恐懼與驚慌的複雜情感。我對他微笑,他還以咧嘴一笑,緩緩搖晃著頭。

「謝謝,賽門。」我說,「你做得對。」我看到他很快把臉轉到一邊,移開目光,「無論如何,謝謝。」

他默默地點頭。

帳篷裡充滿溫暖的燭光。人們似乎都懸浮在我上空,陰影在帳篷壁上輕盈地移動。巨大的疲憊感彷彿在一瞬間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氣。我靜靜躺著,感覺自己的背部壓在柔軟的羽絨上。有人垂下臉望著我,是兩張臉,不斷地交替出現在我面前,把我搞糊塗了。然後,理查把塑膠茶杯塞進我手裡。

茶!熱茶!但我卻握不住。

賽門拿走茶杯,扶我坐起來,餵我喝茶。我看見理查在爐邊忙碌,攪動濃稠的牛奶麥片粥,一邊攪一邊用勺子加糖。接著更多茶端上來了,還有麥片粥,但我吃不下。我望向賽門,看到他臉上的緊張和眼神裡的震驚。有一陣子沒有人說話。

我想起賽門上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是我摔斷腿時他在冰崖上打量我太久的那時候。那瞬間我就知道他已經接受了我將會死去的事實。然後沉默被打破,我們幾乎同時像連珠炮似地提出一長串問題,不過大多數都沒有得到解答。在那個靜默、漫長的眼神交流過程中,一切問題都變得微不足道,所有答案也顯得多餘。我告訴他在冰隙裡的情況,以及爬回營地的經過。他告訴我切斷繩子後噩夢般的下攀過程,還有他怎麼斷定我已經死了。他看著我,好像還不太能理解我已經回來的事實。我微笑,摸著他的手。

「謝謝。」我又說。儘管知道這絕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

他看上去很窘迫,很快轉換了話題:「我把你的所有衣服都燒了!」

「什麼?」

「嗯,我以為你不會……」

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他爆出一陣大笑。我跟他一起笑起來。我們笑了很久,笑聲很刺耳,近乎瘋狂。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在帳篷裡喋喋不休地講述各自的經歷。賽門和理查搜尋錢的經過、我的內衣褲被拿到帳篷外燒掉等事情讓我們哈哈大笑。他們遞給我一杯又一杯茶,眼神充滿關切。我們展現出深厚而恆久的友誼,每一個動作,每次碰觸肩膀,每個眼神,都透露出親密之情,從前我們絕對不會表露出這種親密,恐怕今後也不會。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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