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遙遠的地方

落雪發出柔和的沙沙聲,滑進下面的深洞。我盯著高高在上的冰錐,眼看它越來越小。曾經阻止我下落的冰岩橋赫然聳立。在岩橋後方,冰隙下開闊的洞穴逐漸隱沒在陰影中。我輕輕握住繩子,讓它以平穩均勻的速度滑過確保器。

我簡直無法克制停止垂降的衝動。我不知道下面有什麼東西等著我,此刻我能確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賽門已經走了;第二,他不會再回來。這代表留在冰岩橋上一定會沒命。往上無路可逃,另一側的深淵也只是讓這一切更快結束。我也想過一死,可是即使處於如此絕望的境地,我仍沒有勇氣自殺。留在岩橋上,寒冷和疲憊需要相當久的時間才能奪去我的生命。一想到要孤獨、癲狂地等待那麼久,我只得做出選擇:垂降下去找到出口,或在中途死去。我寧可走向前去迎接死亡,也不願枯等死亡降臨。現在沒辦法回頭了,然而我的內心卻呼喊著想要停下來。

我無法低頭俯瞰下方。我不敢面對下方只是另一個深淵的可能。如果我看到了,一定會立刻停下來,然後怎麼辦?留在繩子上,艱苦對抗陡坡的險峻滑勢?但我也沒法回到冰岩橋上,只能狂亂地吊著,越久越好……不!我不能往下看。我沒有那麼勇敢。事實上,我簡直無法擺脫下降過程中吞沒了我的恐懼感。下方要麼是條活路,要麼什麼都沒有……在岩橋上我已做出決定,現在只能全力以赴。如果生命要在這裡結束,那麼我希望能夠結束得突然而意外,因此我緊緊盯住高高在上的冰錐。

斜坡變得更加陡峭。當我垂降到冰錐下方大約十五公尺的位置,發現自己的腿突然懸空擺動,我不由自主地停止放繩。這裡就是我從岩橋上看到的陡降!我擡頭凝視岩橋,嘗試再次放開繩子。過去我曾體驗過這種感覺:站在高高的跳水板邊緣,一邊看著水滴從我的頭髮上滑落下面的水池,一邊天人交戰,試圖說服自己這沒有什麼,鼓舞自己跳下去,然後驚心動魄地一躍,在安全落水後大笑。

我知道自己可以垂降到放完繩子為止。然後,當未打結的一端滑過確保器,我就會落入深淵。想到這裡,我凍僵的手不禁更用力地抓住繩子。最後我放開了繩子,曾有的感覺又回來了——水池也許會突然移到一側,或者在我跳下去的瞬間乾了,雖然我不知道這次是否有水池等著我。

我緩慢地從陡壁垂降,直到自己垂直懸吊在繩子上。陡壁的牆是非常堅硬、光亮的水冰。我已經看不到冰錐了,於是改盯著冰面,繼續順著冰牆垂降。有片刻時間我非常專注於垂降,可是隨著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昏暗,那種恐懼感又湧上心頭,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便停了下來。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感覺自己麻痹了,完全喪失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一波波恐慌席捲全身。等待未知、極度恐怖的事情發生最是煎熬,當這種折磨降臨,我只能無助地懸在繩子上顫抖,頭盔緊緊倚著冰牆,緊閉雙眼,就這麼度過數不清的時間。我必須看看下方是什麼情況,我堅信自己實在無法就這麼盲目地垂降。現在也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更驚恐了。我瞥了上方緊繃的繩子一眼。它順著牆壁延伸上去,消失在上面的斜坡。現在那座斜坡比我高出六公尺,我不可能再回到上面。我看了看肩旁的冰隙牆,另一側的高聳牆面距離我三公尺。我正懸吊在水冰構成的井裡。在轉身的過程中,我決定往下看。我快速迴旋擺盪,粉碎的膝蓋撞上冰牆,我痛苦又驚恐地嚎叫起來。身下繩子並沒有鬆鬆地垂進什麼深淵。我的腳下是雪,我愣愣地盯著雪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是地面!我腳下四、五公尺處是寬闊積雪的地面。不是空無,沒有黑色深淵。我喃喃自語,聽到四周牆壁傳來的低沉迴音,然後發出快樂和欣慰的喊叫,聲響在冰隙中迴蕩。我一次又一次地大喊,然後傾聽回聲,一會兒叫喊、一會兒大笑。我已經到達冰隙底部了。

恢復理智之後,我更仔細觀察下面那片雪地,發現了一座黑暗凶險的洞穴,喜悅之情一下子緩和了下來。那終究不是地面。冰隙往上開展,形成梨形的拱頂,四壁向外彎曲至十五公尺寬,然後收窄。這塊雪地橫切洞穴扁平的一端,而在我上方,將近三十公尺高的牆壁逐漸變窄,直到直徑只剩三公尺,形成梨形的細小一端。雪殼碎片從頂上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我打量這個冰雪構成的封閉地窖,想看清楚它的形狀和大小。對面的牆壁往一處收縮,但沒有閉合。牆壁間的裂洞已經從上部開始被雪填滿,形成圓錐體,一直通到冰隙頂部。圓錐體的底部大約有四、五公尺寬,頂部的直徑卻只有一公尺多。

一道金色光柱從頂部的小洞斜射進來,在牆壁上灑下明亮的光斑。這束光柱穿透穹頂,從外面的真實世界照進來,我看得入迷了。它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都忘了下方的雪地並不穩固,竟不知不覺沿著繩子剩餘的部分滑落下去。我要到那束太陽光那裡去。我清楚知道自己將會辦到。至於怎麼辦到、何時能到達,都還沒有想法。但我就是知道。

一瞬間我的前景改變了。昨夜的疲憊和害怕被拋在腦後,垂降帶給我的幽閉恐懼此刻也不翼而飛。我在這異常寂靜、可怕之地度過了令人絕望的十二小時後,這一切忽然變得好像只是我想像出來的噩夢。我可以有積極的行動。我可以爬行、可以攀登,我可以努力不懈,直到逃離這個墓穴。之前我在岩橋上除了努力讓自己不感到害怕和孤單以外,什麼也做不了,無助感是我最大的敵人。而現在,我有了計畫。

內在變化的力量非常驚人。我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充滿力量和樂觀精神。我了解可能發生的危險,也知道那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很可能搗毀我的希望。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能夠一一克服。那就像是上帝賜予我離開這裡的機會,而我要用盡剩餘的每一滴力量來把握這個機會。我意識到離開岩橋是多麼正確的決定,感覺全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戰勝最深的恐懼,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我做到了,而且我確定,經歷岩橋上的痛苦折磨後,我不可能遇到更糟糕的事了。

靴子接觸到雪面,我停止垂降。我坐在吊帶上,懸在繩子上,與雪面保持少許距離,仔細觀察表面的情況。雪看起來很鬆軟,呈粉末狀,我立刻心生疑慮。順著雪面與牆面相接的邊緣看過去,很快就發現了我要找的東西:冰牆和雪之間有好幾處黑色裂洞。與其說這裡是道平面,不如說是橫穿入冰隙的懸空頂篷,把我所在的上層空間和下面的無底深淵分隔開來。一座雪坡向太陽光柱擡升,起點距離我十多公尺遠。我和斜坡之間的雪面就像一條誘人的地毯,吸引我走過去。這個念頭讓我輕聲笑了出來。我忘了自己的右腿根本使不上力。那麼,好吧。爬過去……但從哪邊呢?筆直過去,還是貼近後壁?

這抉擇十分艱難。我的腳可能會穿透雪面,但我更擔心的是,那可能會破壞這道脆弱的表面。我最不樂見的情況就是雪面崩毀,而我自己站錯了邊,無法跨越裂洞到另一側。那樣的結果我可無法承受。我緊張地仰望那束陽光,想從中獲得力量,然後我立刻下定了決心。我要從中間跨越。這裡的距離最短,而且也沒有什麼跡象指出中間比旁邊更危險。我輕輕地把自己放下來,直到坐在雪上,不過仍靠繩子支撐大部分重量。我一點一點放出繩子,將我的重量緩緩移到雪面上,這過程十分痛苦。我發覺自己屏住呼吸,緊繃住每一寸肌肉。我開始對雪面上任何一點動靜都保持警惕,一面擔心我會不會慢慢往下穿透雪面,然後丟掉性命。這時繩子的張力稍微減緩,我意識到是雪面托住我的重量。我深深吸了口氣,鬆開因緊握繩子而發疼的手。

我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坐了五分鐘。脆弱的雪面下就是巨大的深淵,我努力保持平衡,一面適應這極度不安的感覺。後來我發現自己無法適應,除了嘗試跨越裂洞,別無選擇。我放出十多公尺長的繩子,把剩下的不到十公尺綁在吊帶上。然後,我伸展四肢,俯臥在雪面上,匍匐爬向那圓錐體。越靠近裂洞另一側,就越不那麼緊張。我不時聽到沉悶的撞擊聲,這表示有雪墜落到下方的深淵。即使最輕微的聲音,也會讓我屏住呼吸、停止動作。我能感覺心臟卜卜地猛烈搏動,直到再次開始移動。經過中點的時候,我發現所有雪面上的黑洞都在我身後了。我感覺自己正爬在更厚實更強韌的雪面上。

十分鐘以後,我疲憊地倚在通往金色陽光的斜坡上。繩子從岩橋下的陡坡垂下來,在冰牆前懸成弧形。早知道下方有道雪面,我也不至於如此悲慟。想到自己有可能留在上面等死,就不寒而慄。我將在漫漫長夜中飽受瘋狂和寒冷折磨,與令人瘋狂的絕望相伴數日,最終精疲力竭,失去意識。

我仰望圓錐體。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能爬到上方陽光照射處的想法是自我欺騙。路途很長,也很艱險。我可以在繫著繩子的情況下攀登斜坡。當我爬到一定高度,繩子也會一起升上來,直到近乎水平地懸在岩橋和陽光照射的洞頂之間。在任何一點摔下去,都會讓我直接墜落,撞穿雪面,然後在下方的洞穴裡旋轉擺動,直到撞上我垂降下來的冰牆。果真如此,我將無法回到圓錐體或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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