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沉默的見證者

◆賽門的敘述◆

往下攀的恐怖感幾乎將我擊垮。跟前一晚的暴風雪相比,現在的寂靜更讓人不安。我以為會發生雪崩,但四周毫無動靜。沒有微風吹落山壁上的雪粉,甚至被我踢下去的雪也只是無聲滑落。彷彿整座山脈都屏住呼吸,靜候另一場死亡。喬死了。寂靜告訴我這些事。難道我也躲不過嗎?

陽光下十分溫暖。上方山壁有處巨大凹陷,雪白的表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再往上看,比我高出上千公尺的地方,雪在溫暖的陽光下閃爍著微光。那是我們昨天走過的地方,現在卻不留一絲痕跡。昨夜的雪已經抹去一切,只見雪地在熱空氣中扭曲搖動。我的嘴又乾又臭。脫水,毫無疑問,或是空腹造成的苦味。我盯著聳立的山峰。毫無痕跡。我們做的事情一點意義也沒有——爬上去,翻越它。然後再下來。真是愚蠢!山看上去完美無瑕,如此潔淨,杳無人跡,我們沒有改變任何東西。山如此美麗、純淨無瑕,帶給我的卻是虛無。我在山上停留太久,山已經奪走了一切。

我繼續下攀,腳法規律穩定。我可以移動得快些,不過似乎沒有必要。無風的寂靜包圍著我。腳下的冰河被冰山環繞,同樣保持靜默。沒有冰塊倒塌或者冰隙裂開的悶響。這異常的平靜迫使我繼續下攀,我感覺有股靜默的氛圍緊隨身側。由它跟隨吧。我要沉著、有尊嚴地走完這段路。隨著我小心翼翼踏出每一步,恐怖感也不斷加強。

剝離的雪殼1急速滑落到我下方的陡坡。我正站在冰崖邊緣。我從斜坡上探出身子,俯視下方至少三十公尺深的懸崖。我放眼四望,在冰崖下的冰河搜尋是否有人的活動痕跡。什麼都沒有。沒有能說明他還活著的雪洞。所以,昨天他就是從這裡掉下去。我的天!為什麼會在這裡遇到這樣的事!世事難料。昨晚佔據我腦海的不祥預感成真了。喬死了。

注1:積雪表層經融化再凝結,或受風力擠壓所形成的外殼。編注

我盯著冰河,驚駭得說不出話。儘管心中已有最壞打算,卻未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我本來以為他是摔下矮小的垂直冰牆,甚或岩石拱壁,沒想到竟是高聳的冰崖。我回頭仰望山壁,目光沿著垂直的下降路線一路追蹤到我此刻的位置。我感覺被欺騙了。我們的自救方式正是事故的起因。我還記得順利下山時心裡不斷高漲的興奮。我為我們所盡的努力而驕傲。當時一切如此順利——還有喬所受的苦,他一直努力挖掘凹洞,而這一切奮鬥,卻只是把我們加速推向冰崖上的事故。我轉頭看向一旁,認出我們原本計畫的下山路線——往左斜向下山,遠離冰崖。我們決定路線時都沒有留意到右邊這座冰崖。我們沒想過會變成垂直下降。

我轉身離開落差,茫然瞪著前方的山峰。它的殘酷令我厭惡。我們的遭遇像是刻意的安排,有種令人生厭的邪惡力量事先安排了這一切。我們一整天的努力以及暴風雪之夜的混亂都是徒然。我們還以為能夠憑自己的智謀逃離這裡,實在太愚蠢了!我們努力了那麼久,最終的結果卻是割斷繩子。我大笑起來。短促而痛苦的聲音在一片靜寂中格外響亮。這太可笑了,我心想。以一種病態的角度來看,這確實很可笑,但這玩笑卻是開在我身上。好個玩笑!

我轉向斜坡,開始橫切冰崖,心中不再想著宿命論,而是感到憤怒和怨恨。我不再無精打采,儘管仍感到虛弱和乾渴,我已掃去聽天由命的想法,決定活著下山。它不能把我的生命也奪走。

我不時從冰崖邊緣往下看。越往右攀,冰崖變得越矮,但是我攀登的表面卻越來越陡峭而危險。冰崖最終和我攀越的斜坡交會,鬆軟的雪變成堅硬的水冰,間或突出一些破碎的岩石。我開始斜嚮往下攀,動作很慢。這種攀登方式更需要技術,我發覺自己已將方才的情緒拋到腦後,全神貫注於當下。

下攀十五公尺以後,我踏上一塊冰層包覆的岩石。我用冰爪前爪踩在七十度的冰面上,每下攀一步,冰面就變得更加脆弱。近距離觀察使我發現自己正站在從冰層突出的岩石拱壁上。往下看去,冰面迅速變薄,灰白的陰影說明這岩石與冰層表面之間只有幾公分厚度。我往岩石裂縫裡搥入一支岩釘,把自己掛上去。

我發現垂降的準備工作變得十分困難。暴風雪凍結了繩子,我的手指又很僵硬,無法打好繩結。做好垂降準備後,我把繩子拋出去。繩子的一端掛在岩釘上,另一端落下陡峭的冰牆表面,垂在下方四、五十公尺處難度較小的斜坡上。我將確保器固定在繩子上,解開連接吊帶與岩釘的繩子,慢慢沿著冰層覆蓋的拱壁垂降。

我順著繩子向下移動,逐漸看見冰崖的全貌。冰崖延伸到我的左側,形成一座巨大的圓頂山壁。我們的繩子昨晚曾經深深卡入那圓頂頂端的邊緣,我看到了那個位置。那就是冰崖的最高點。冰崖正面向外懸伸,白色雪冰覆蓋的山壁赫然聳立在整個山體上。我一路垂降,山壁越來越逼近。儘管我其實位於在山壁的右上方,可是山壁看起來卻像懸伸在我正上方。我驚愕地盯著山壁。山壁的體積非常龐大,我禁不住想為什麼我們從未注意到它。我們走近這座山的時候,就是從這面山壁正下方穿越冰河。

我垂降了一半繩距才往下望去,看到了那道冰隙。我剎住確保器,猛地停下。我張大眼睛看著冰崖下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恐懼使我渾身發抖。毫無疑問,喬就是掉進了這道冰隙。我驚駭不已。一想到掉入那可怖的漆黑裂口,我不由得緊抓住繩子。我閉上雙眼,用前額抵住緊繃的繩子。

愧疚和恐懼充斥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息,就好像我是剛剛才割斷繩子一樣。我不如拿起手槍對準他的頭,給他一個痛快。我睜開眼睛,但不敢往下看那道冰隙,只能無助地瞪著眼前映著岩石陰影的冰面。我幾乎已走下整座山脈,確定自己能夠生還,然後完全被我們所經歷的事嚇到。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昨晚顯得那麼遙遠,我簡直無法相信曾經發生過如此恐怖的事故。如今一切大為不同,但我甚至希望情況仍舊像昨晚那麼糟糕。那樣的話,至少我還可以奮力抗爭一下,為自己活著而他死去一事找到理由。可是像現在這樣,我就只能任由那冰隙中的極度黑暗控訴我的罪行。

我從未感到如此悲慘和孤獨。我克服不了,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自己在雪洞裡會產生那種被定罪的可怕感覺。如果我沒有割斷繩子,一定會死。看著冰崖,我知道那樣摔下去是沒有機會生還的。然而,我救了自己,現在我要準備回家,訴說這個幾乎沒人會相信的故事。沒人會割斷繩子!情況絕對沒那麼糟!你為什麼不那樣做,試試那樣做?即使有人相信,我也會聽到這類質問,看見人們眼中的懷疑。那很古怪,也很殘酷。從他摔斷腿的那一刻起,我就註定是失敗者,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繼續垂降,希望擺脫這些無謂的想法。我盯著冰隙,試圖辨認——其實是渴望看到他仍存活的跡象。越是靠近冰隙,冰隙就顯得越寬,我開始看清這深洞,而這洞也顯得更加深不可測。我一直盯著洞看,可是隨著我慢慢垂降,也漸漸放棄了這個簡單的願望。沒有人掉進這麼深的地方還能存活。即使喬還活著,我也束手無策。我沒有繩子能垂到那麼深的位置,營地裡也沒有。我也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完成這個任務。即使下到冰隙裡也是徒勞無益,我不打算再冒這樣的險了。瀕臨死亡已經讓我受夠了。

「喬!」

我大喊,回聲在黑暗中飄蕩,彷彿嘲弄我微不足道的努力。

這洞太廣大,而事實又太殘酷。我無法相信他還活著。一切跡象都表明他已經不在了。任何努力都只是自我安慰。我盯著那可怕的黑洞,對裡面大喊。結果只聽到迴音,接下來就是絕對的寂靜,道出我早已明白的事實。

我的腳觸及雪地,垂降結束了。下方的斜坡平緩地通向冰河。再過六十公尺我就能安全到達冰河。我轉過身,仰望冰崖。我已經完全處於冰崖右側,冰隙外緣的下方。繩子在冰崖頂端留下的印記依然清晰可見,靜默地證明我所做過的一切。冰崖頂端落下細碎的雪粉,像是一縷白雲。我看著那雪粉輕柔地飄落。時間與生命都無法在此留下印記,只有大片的雪、冰,以及緩緩擡升的岩石。結冰、融化、碎裂,如此交替多少世紀。與此地抗衡是多麼愚蠢的行為!雪雲停駐在冰隙上方,在我左側稍遠的位置。喬就是從那裡掉下去的。至少這冰隙隱藏了喬的屍體,沒有讓我親眼見到,雖然我也懷疑自己能否看得那麼深。

我別過臉,壓抑自己再爬上去看一眼的衝動。這沒有意義。我需要一段時間來面對事實。我不能站在那裡找上一整天的屍體。我轉向冰河,獃獃朝它走下去。

到達冰河的平坦雪地時,我把背包丟在雪中,坐了下來。我沮喪地盯著自己的靴子許久,不想回頭看這座山。重獲安全的感覺無比強烈。我做到了!我就這麼坐著回想這座山,以及我們在上面度過的時間。回顧這六天,我覺得自己好像經歷了一整年。冰河被冰封的山壁包圍,在陽光下如火爐般悶熱,又白得刺眼,彷彿從四面八方吸收熱量,再集中反射在我身上。我不假思索地脫掉外套、長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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