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中的陰影

我癱在繩子上,幾乎擡不起頭。極度的疲倦吞噬了我,我強烈渴望這無止境的懸吊快點結束。沒有必要再受折磨了。我打心底渴望這一切盡快結束。

繩子向下震盪了幾公分。賽門,你還能堅持多久?我心想,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和我一起掉下去,應該就快了。我感覺繩子再次顫動,然後又像鋼索般繃緊,彷彿傳遞噩耗的電話。就這樣了!就在這裡結束了。真遺憾!我希望有人找到我們,並且得知我們從西壁登頂了。我不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們成功了。

風吹得我輕輕打轉。我看著下方的冰隙,它正等著我。這冰隙不小,至少有六公尺寬,順著冰崖底部伸展。我估計自己距離冰隙大約有十五公尺。我腳下的部分覆蓋著一層積雪,然而往右看去,冰隙張開了漆黑的大嘴。無底洞,我懶懶地想著。不,絕不可能是無底洞!我會往下掉多深?掉到底部……會墜入水裡嗎?天啊!希望不會!

繩子再次抽動。我擡頭望去,繩子在冰崖邊緣來回拉動,推開了大塊的堅冰。我凝視著繩子向上伸入一片黑暗。寒冷早就贏了這場戰爭。我的四肢都失去知覺了。一切變得緩慢而柔和。問題不斷浮現心頭,但是既沒有意義也沒有答案。我接受了自己即將死去。別無選擇。我並不害怕。我被凍得麻木了,感覺不到疼痛,甚至也感覺不到寒冷,只想睡覺,完全不在乎後果。這將是無夢的睡眠。現實變成了夢魘,睡眠不斷召喚我。有個黑洞在等著我,黑洞裡沒有痛苦,時間停止流逝——就像死亡。

頭燈熄滅。酷寒把電池凍壞了。我從黑暗的山壁間隙看見星星,又或者是光的殘像。暴風雪過去了,星星清晰可見。我很高興能看到老朋友回來。星星看上去好遙遠,比我以前見到的都還要遙遠,而且更明亮,就像寶石懸在天上。有些在動,一閃一閃、一點一點地移動,閃著,閃著,把最明亮的星光灑在我身上。

接著,我一直等待的事突然降臨。星星消逝,我掉了下去。繩子彷彿活了過來,猛烈抽打我的臉,而我無聲無息地墜落,掉入無止境的虛無,就像夢見自己在墜落。那速度比思緒還快,擠壓著我的胃。我急速落下,我從高處看著自己墜落,但毫無感覺。停止思考,所有恐懼消失。就是這樣了!

背上一陣衝擊打斷了這場夢,接著我沒入雪中,感覺兩頰又冷又濕。我沒有停止墜落,剎那間我看不見任何東西,心中驚恐萬分。是冰隙!啊,不!

我再次加速,速度之快,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尖叫……

一股強烈撞擊使我停了下來,眼前閃現陣陣白光。白光仍閃個不停,還迸發出閃電,我聽到氣流竄過身體四周,身體卻沒有感覺。雪跟我一起落下,落在我身上,我望著輕雪自高處飄落,聽它若有似無地摩娑我的身體。腦袋裡好像有東西在搏動,然後慢慢消退,白光閃爍的次數也不那麼頻繁了。撞擊使我頭暈目眩,有好一陣子我僵硬地躺在那裡,幾乎無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一切彷彿在夢中。時間慢了下來,我漂浮在空中,沒有支撐,也沒有重量。我靜靜地躺著,張著嘴,望向眼前一片漆黑,卻以為自己閉著眼。我留意自己的每一個感覺,以及體內一切脈動所傳遞的訊息,除此之外只是靜靜地躺著。

我無法呼吸。一陣乾嘔。胸口感到壓迫的疼痛感。又是乾嘔,窒息。努力想吸入空氣,但做不到。我感受到海灘上礪石那熟悉而單調的轟隆聲。放鬆了下來。我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逐漸淡去的灰色陰影。我的胸口一陣陣痙攣,然後我吐了出來,吸入一口冷空氣,腦袋裡的轟隆聲隨即停止。

我還活著。

灼熱的劇痛從腿部蔓延開來。我的腿彎折著壓在身下。隨著灼痛加劇,活著的感覺愈加真實。見鬼!要是死了怎麼可能感到疼痛!灼痛仍持續著,我大笑起來——我還活著!太好了,去他媽的——然後又大笑起來,這是真正歡快的大笑。我一邊感受灼痛一邊大笑,感覺淚水滾落臉龐。我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笑的,但還是大笑。我放聲大哭、大笑,就像體內有某種東西正舒展開來,不再緊緊纏繞我的五臟六腑。那東西一面大笑一面自行裂開來,脫離我的身體。

突然我停止大笑。胸口發緊,再次感到壓迫。

是什麼讓我停了下來?

我側身躺著,蜷縮成奇怪的姿勢,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小心翼翼地移動一隻手臂,半伸出手,碰到堅硬的牆。冰!這是冰隙的牆。我繼續摸索,手臂突然落空。一處落差就在身旁。我忍著不移開身體。我感覺自己的腿就擱在雪坡上,坡度自我腳下開始變得陡峭。我躺在岩棚或是岩橋上。身體沒有滑動,但我不知道往哪邊移動會讓自己更安全。我把臉埋進雪中,試著整理這些令人混亂的訊息,擬出對策。現在我應該怎麼做?

保持不動。就是這樣……不能動……啊!

我無法控制自己。膝蓋的疼痛刺激我移動。我必須把身體重量從膝蓋上移走。但一挪動身體就開始打滑。我身上每處肌肉都緊緊抓住雪面——不能動!

我放慢身體,然後停止動作。屏住呼吸太久,這時我開始猛烈喘息。我再次伸手觸摸堅硬的冰牆,然後在黑暗中摸索用挽索掛在吊帶上的冰鎚。我拉著緊繃的挽索,自前方的落差提起冰鎚。我必須在冰牆上繫一支冰錐,而且不能把自己推下去。

這比我預料的困難。我找到安全吊帶上僅存的一支冰錐,然後費力扭轉身體,面向冰牆。星星和月亮的光芒照進我掉落的洞口,這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黑暗,憑這光線便能看清兩側的深洞。我也看見冰牆上的灰色陰影,以及落差下方光線難以穿透的黑暗。我動手鑿起冰錐,努力忘記身後的黑暗深淵。冰鎚敲擊聲在冰牆間回響,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回響,來自下方的深淵,來自深淵的深邃黑暗。我的身體在發抖。黑暗的深淵中潛伏著說不出的恐怖。我敲擊著冰錐,每敲擊一下便感覺身體朝側面滑動。當冰錐除了柄部以外全部沒入冰牆,我把鉤環掛上,急忙摸索腰部的繩子。黑暗深淵充滿威脅感,我空盪的胃不由得緊縮起來。

我撐起身體成半坐臥姿,靠近冰牆,面向左側的深淵。雙腿不停在雪面上打滑,我只得不斷挪近冰牆。我不敢放開冰錐超過幾秒鐘,但繫繩結所需要的時間比幾秒鐘長得多。每次把繩結打得一團糟,我就咒罵連連,然後焦躁地重來。我看不見繩子,雖然正常情況下我可以摸黑繫好繩結,但現在雙手凍僵而缺乏觸感,無法順利把繩子穿過繩圈、打好結。試了六次之後,我都快哭了。這時繩子又掉落了。為了撿回繩子,我滑向落差,趕緊往回撲,手在冰牆上胡亂摸索冰錐,手套滑過冰牆,身體開始往後栽倒。我的手在冰牆上又抓又刨,希望戴著手套的手指能抓牢冰面。我突然感覺手撞到冰錐,連忙用手指緊緊扣住,身體才不再往後栽。我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眼前的黑洞。

失敗幾次以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打好一個類似繩結的東西。我把繩結拿近,在微弱的光線下仔細檢視。我看見繩結的突起以及努力在繩結上方捆好的繩環,興奮地笑出聲來,又覺得自己這麼高興實在很可笑。然後我把繩結掛上冰錐,一面對著黑暗傻笑。我安全了,不會掉進黑暗的深淵了。

繃緊的繩子使我安心。我擡頭望向頂部的小洞。天空沒有一絲雲,繁星閃爍,襯得月光熠熠生輝。腹部的緊縮感已經消失了。數小時以來,我第一次能正常思考。我大概在冰隙下十五公尺。這裡有遮蔽。如果我等到賽門,明早就可以爬出去……

「賽門!?」

我的聲音充滿驚訝。回聲把這個名字輕輕地傳了回來。我從未想過他可能已經死了。我開始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大受打擊。死了?我無法設想他已經死了,尤其是在我存活下來的此刻。冰隙的死寂感染了我,這裡猶如墳墓,是亡者的領域,冰冷得毫無人味。從沒人到過這裡。賽門死了?不可能!我聽到他,看著他從冰崖上下來。他應該在繩子上,或者也掉入這裡。

我又咯咯笑起來,怎麼努力都無法抑制。冰牆傳來回聲,嘶啞而瘋狂。聲音如此怪異,我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笑還是哭。從黑暗傳回的聲響有些失真,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咯咯笑聲向上湧動,圍繞著我。我又笑了幾聲,聽到回聲後再笑幾聲,暫時忘了賽門、冰隙甚至我的腿。我蜷起身體,倚冰牆而坐。這次我大笑不止,身體不住顫抖。一部分的我看出了原因,腦中有個冷靜理性的聲音告訴我是因為寒冷以及受到衝擊,但當這個冷靜的聲音告訴我現況時,另一部分的我則陷入了瘋狂。我覺得自己彷彿一分為二——一半在大笑,另一半則不為所動地旁觀一切。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這現象停止了,我又恢復完整。打寒顫讓身體暖和了起來,自高處墜落而分泌的腎上腺素已經耗盡。

我在背包中翻找頭燈電池,我確定自己有帶備用的。裝好電池以後,我打開頭燈,看向身旁的黑暗。光柱穿透下方的黑暗,照亮了冰牆。在搖曳的燈光中,我發現頭燈也無法照到冰牆底部。冰面在燈光下閃耀著藍色、銀色和綠色的反光,表面下凍結著許多較小的岩石,均勻地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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