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的抉擇

我發狂地挖坐式確保的凹洞,又緊張又匆促。從山坳下降的第一段長度足足超過九十公尺,把我折磨得很慘。向右斜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重力彷彿把我變成了千斤重物,無論我怎麼用冰斧往雪面上亂插,都無法阻止自己直直地往下落。

山壁的情況和山坳上的斜坡很不一樣,賽門把我放下去的速度比我預計的要快得多。我既驚慌且疼痛,不停地大聲叫喊,但賽門仍舊保持同樣的下降速度。風力持續增強,雪塵鋪天蓋地而來,吞沒了一切聲音。大約過了十五公尺後,我停止叫喊,集中注意力,盡量讓腿遠離雪面。不過這幾乎不可能。儘管我以沒受傷的腿支撐著,但身體沉重地急速下降時,右腳的冰爪老是被積雪絆住。每次突然的衝擊都使我膝蓋灼痛,我的眼淚淌了出來,倒吸著冷氣,咒罵這風雪和嚴寒,不過大多還是在咒罵賽門。調整繩結的時候,我感覺到繩子被拉動,於是用單腿跳起,將體重轉移到左腿,把冰斧柄搥入雪中,身體俯在斧柄上,努力催眠自己疼痛過去了。疼痛逐漸消退,只剩下抽搐的隱痛,我十分疲倦。

繩子很快又拉動了三下,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我沒留神,驟然隨著繩子落下。我不斷下降,到後來實在無法承受,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無力中止這種痛苦。我怒吼、尖叫,要賽門住手,但毫無作用。總要有地方發洩我的怨氣,於是我咒罵賽門,把他罵得豬狗不如。我不斷想,繩子一定放到底了,我應該隨時可以停下來,然而這次繩子的長度似乎增加了一倍。

這裡的山壁比山坳上要陡峭得多,我心驚膽戰,擔心賽門無法控制。我無法停止想像他的凹洞坍塌,不由得緊張起來。如果我突然間加速下落,就意謂著賽門被拉了下來,那麼我倆就死定了。我等待著,所幸一切無事。

可怕的滑落停止了,我默默靠著斜坡懸吊著。繃緊的繩子傳來三下微微的顫動,我單腳跳起,用沒受傷的腿支撐自己。一陣劇烈的反胃和疼痛襲來。冰冷的雪刺痛了我的臉,我反而覺得很高興。我等著膝蓋的灼痛慢慢緩解,頭腦逐漸清醒了起來。有好幾次冰爪絆住積雪,我都覺得膝蓋向側面扭曲,而且扭法十分不自然,還迸發劇烈的疼痛,關節各部位像在互相絞纏,軟骨還發出令人作嘔的嘎吱聲。我才剛剛止住淚水,冰爪又再次卡住。到最後我的腿失控地顫抖起來,我想停止抖動,但越用力,腿抖得越厲害。我把臉埋進雪裡,咬緊牙關等待著。最後顫抖終於緩解下來。

賽門已經動身往下攀,鬆弛的繩子在我身邊一圈圈落下。我擡頭看,但看不到他在哪裡。一陣雪塵翻滾而下,籠罩住斜坡,也遮擋了我的視線。要說我看出了什麼的話,那就是這陣雪塵比之前的更大,這只能說明開始下大雪了。我同樣也看不清楚下方的狀況。

我開始給賽門挖凹洞。這工作能讓人暖和起來,還能分散我對膝蓋的注意力。我再次擡頭的時候,看到賽門正快速下攀。

「以這個速度,我們應該能在九點鐘前下去。」賽門高興地說。

「但願如此。」我沒再說什麼。嘮嘮叨叨訴說我的感受也無濟於事。

「好,我們再來一次。」他已經在凹洞裡坐好,準備好繩子,要開始下一段下降。

「你可真閒不下來,是吧?」

「還等什麼。來吧!」

他還是笑嘻嘻的,那分自信富有感染力。我心想,誰說一個人拯救不了另一個。我們已經從登山變成了救援,還合作無間,沒有因為發生事故而止步不前。剛開始是有些不確定的因素,不過我們一積極展開行動,一切就都順利了起來。

「好吧,你準備好了就來吧。」我再次側身躺下,說道,「這次稍微放慢一點。不然我的腿就要斷開了。」

他似乎沒聽到我說的話,因為我下落的速度比剛才還快。連續不斷的折磨又一次猛烈襲來。我的樂觀情緒不翼而飛。我沒辦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忍受,直到賽門調整繩結為止。我感覺過了很久才到那一刻,然而短暫的緩刑實在太快結束了,疼痛還沒緩解,我就又滑落了下去。

我把雙手按在積雪上,想把腿擡高一些,但是無濟於事。冰斧在我腰間的固定環上晃來晃去,我的手也凍僵了。腿還是一直絆到。我什麼也做不了。肌肉都不聽使喚了。我屢次嘗試把腿擡離雪面,但它始終同步緊貼著我沉重的身體。我抓住大腿肌肉,試圖把腿擡高,還是沒有用。那已經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它不聽指揮,沒有生氣,無精打采地搖擺著,一次又一次撞上積雪,扭曲、絆住,引發劇烈疼痛,我終於放棄努力,軟弱無力地靠在移動的雪面上,不住流淚。下降仍未結束。我忘記了想要停下來的想法,整個人完全被痛苦吞噬了。疼痛吞沒了膝蓋,又延伸到大腿,灼熱感佔據了我所有思緒。每顛簸一次,痛苦便隨之加劇,不斷牽動我的注意力。傷腿彷彿擁有了人格,發出清晰的訊息:「我受傷了,我很痛,我要休息,讓我靜一靜!」

這時下降突然停止。三次拉動順著繩子傳下來。我站起來,渾身顫抖。我想抓住冰斧開鑿下一個凹洞,但是居然握不住斧柄。當我終於讓冰斧停留在手中,冰斧卻不住左右滑動。我試著拿起冰錘,結果也一樣。我用力去拉右手的手套,但無法抓緊,最後我用牙齒脫下手套,藍色的保暖手套留在手上,毛線都結了冰。即使隔著手套,我也能看到自己的手指變得多麼僵硬,難以活動,彷彿黏在一起,我也已經無法握拳。

雪塵從斜坡滾落。我把手伸進外套,塞到腋窩下取暖,掛在手腕扣環上的手套都被滾落的雪塵填滿了。我的腦袋被血液迴流產生的灼痛感佔據。跟手指內部的極度灼熱相比,小腿粉碎般的劇烈疼痛都不值一提了。灼痛減輕後,我把手套裡的雪倒光,重新套回手上,用另一隻手重複相同的過程。

凹洞還沒完成一半,賽門就下來了。他靜靜等著,低著頭。我看了看他,發現他也把雙手都插進了腋窩。

「我的手也很糟糕。我想已經凍傷了。」我說。

「都是下降的關係。中指怎麼也暖和不過來,完全不聽使喚了。」

他緊閉雙眼,咬著牙忍受灼燒的疼痛。一陣更大的雪塵濺落到他身上,他都無動於衷。落雪把我正在挖的凹洞填住了一半,我用手臂把雪撥走。

「來吧。天氣越來越壞了,我們得快點。」

我躺在他腳下,當繩子拉緊,我把重心從腳上移開,緊張地迎接下一段下降。他猛地把我放了下去,我的冰爪絆到積雪,我大聲叫了出來,目光正好對上他。他面無表情,繼續放我下去。他沒有時間同情我。

第四段下降結束的時候,我的情況更糟了。腿部的顫抖一直持續,停不下來。疼痛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即使冰爪沒有絆住雪面,我也痛個不停。奇怪的是,這時疼痛似乎變得比較容易忍受,我不再因為可能撞到腿而退縮、緊張。穩定的疼痛更容易適應。不過,雙手的狀況卻糟糕多了,下降結束後也越來越難回暖。賽門的手比我還要糟糕。

暴風雪逐漸加劇,雪塵從斜坡上不斷滾落,我正挖著凹洞,隨時有可能被推下去。狂風從山壁咆哮而過,把雪片吹到我裸露的肌膚上,鑽入衣服表面任何細微的開口。我快要筋疲力盡了。

我在沒完沒了的下降中變得聽天由命。下降的目的早就被我拋到腦後,我不願意多想,只是忍受現狀。會合的時候賽門一言不發,表情凝重而僵硬。我們已經把自己困在艱苦的奮鬥中。我的任務是忍受疼痛,賽門的任務則是無止境的體力搏鬥,一口氣把我往下放將近九百公尺。我揣測他有多麼常意識到他臀下的凹洞隨時可能坍塌。我顧不了這些,但賽門始終清楚他可以獨自安全下山,只要他想。我開始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但很快就打住。這樣想只會加強對他的依賴。

賽門下來的時候,我正在挖第五個凹洞,不過很快就遇到麻煩。我一清除完表層的雪,就碰到了水冰層。我靠左腳支撐自己,可是左腳並沒有深深固定在雪裡。我把重心都放在冰爪的前爪上,這個姿勢很難受,小腿的肌肉因過度繃緊而異常吃力,此外我也一直擔心打滑,苦不堪言。我一旦打滑,就會把兩人都拉下山去。更糟糕的是,努力保持穩定使我感到噁心和眩暈。我不停搖頭,把頭埋進雪裡,害怕自己會昏過去。我們已經經歷這麼多的煎熬和考驗,要是就這麼死去,就太不值得了。

只要看看我每隔多久才想起要揮動冰斧,就能了解我有多冷。冷風和沒完沒了的雪崩先是凍僵我的身體,然後模糊了我的意識。即使我想到要揮動冰斧,也需要花點時間才能擺脫吞噬我的睡意,而光是把想法化為行動,本身似乎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我被自己的表現嚇到,我曾聽說有人變得反應遲緩、無法思考,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凍死。我把自己掛到冰錐上,背靠著冰錐,開始做激烈運動來暖身提神。我盡可能活動身體,拍打手臂,快速摩擦全身,搖頭晃腦。漸漸地我渾身暖和過來,剛才的呆滯一掃而空。

賽門注意到我的冰錐。這裡是至今為止我們在山壁上發現的唯一一塊冰面。他疑惑地看著我。

「下方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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