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災難降臨

我們離開雪洞的時候是七點半。兩個半小時過去了,進展非常緩慢。從前一天下午離開峰頂到現在,我們下攀還不到三百公尺。而按照我們原先的估計,下到冰河只需六小時。我開始不耐煩。要始終保持全神貫注,這種折磨人的感覺讓我十分厭倦。這座山已經失去刺激感和新鮮感,我想盡快下去。空氣冷得刺骨,天空一絲雲也沒有。太陽炙烤著一望無垠的冰雪,冰面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只要能在下午的暴風雪來臨之前回到冰河,我才不在乎天氣如何。

終於,上層山稜瘋狂的曲折山勢變得緩和了,我可以直起身體走過眼前的寬闊地帶。山稜上有很多鯨背般的土丘,連綿起伏,通向北邊的陡坡。我坐在背包上休息的時候賽門趕上了我。我們沒有說話。早上已經說得夠多了,再也無話可說。向上望去,我們的腳印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一直延續到現在的位置。我在心裡默默發誓,今後勘查下山路線一定要更加謹慎。

我背上背包再次出發,此時我毫不擔心走在前面。最後一段路我本想讓賽門當先鋒,但我沒辦法說出自己的恐懼,我害怕面對他的反應,甚於害怕再次跌落。寬闊平坦的山鞍堆積了厚厚的雪,在雪粉裡蹣跚前進使我感到挫敗,那挫敗取代了原本的憂慮,每走一步便逐漸加深。

我進入第一道冰隙的時候,登山繩已經拉到了盡頭,賽門起身跟了上來。

突然間我整個人陷了下去,雖然身體保持直立,視線卻已跟雪面同高。淺淺的冰隙裡填滿了雪粉,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辦法把自己擡高一點。最後我終於把自己拉回到平地。賽門站在安全距離外;笑嘻嘻地打量我掙扎的樣子。我沿著山稜繼續向前,結果再次陷入齊頸深的雪中。我一邊叫喊、咒罵,一邊費勁地爬回山稜上。這山稜高地才走過一半,我已經四次掉進類似的小型冰隙中。不管我怎麼努力觀察,都看不出哪裡有冰隙。賽門在我身後整整一段繩距。沮喪感和不斷累積的疲倦已經讓我徹底抓狂,如果他離我夠近,我一定會拿他當出氣筒。

我蹲在自己剛剛挖出的洞旁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回頭望去,驚覺我已能夠越過山稜清楚看見下方裂開壑口的深谷。從我身旁的洞就能看到下方森冷的西壁,寬闊的壁面閃耀著藍白色的光,透進洞裡來。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我多次陷進冰隙的原因。這片高地是由一系列巨大的拱形雪檐構成,而我正走在一條貫穿所有雪檐的長長斷裂線上,剛才跌落的其實都是同一條巨大的冰隙。我迅速站到冰隙一側,大聲呼喚賽門,提醒他注意。原本蜿蜒起伏的山稜變得如此寬闊平坦,我從沒想過那可能是因為我們正站在懸伸的雪檐上。這個雪檐和峰頂的雪檐一樣龐大,都有上百公尺長。如果它剛剛坍塌的話,我們倆就完蛋了。

之後我都盡量遠離雪簷邊緣,始終保持十五公尺的安全距離。賽門一度在距離邊緣約十二公尺處隨著小型雪檐一起掉下去。既然東壁已從冰蝕溝地形變成一片平坦的斜坡,我們就沒必要冒險。在深雪中跋涉,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走向高地盡頭,爬上山稜的最後一道隆起,回頭望去。在距離我一段繩距,也就是大約四十五公尺的地方,看到賽門低垂著頭把自己拖往前方,筋疲力盡的模樣就和剛才的我如出一轍。我知道一旦我開始沿著前方緩和的長斜坡下攀,就看不到他了。

我本來期望斜坡一路向下通到山坳,結果落空了。只見斜坡略微擡升,通向一座雪檐的微微隆起處,之後再次陡然下降。儘管如此,我仍能清楚看到耶魯帕哈峰的南側山稜,因此我斷定陡降之後就是山坳,也就是連接耶魯帕哈峰與修拉格蘭德山稜的最低點。再過半小時,我們就能到達山坳,從那裡再到冰河就很容易了。我強打起精神來。

一開始下攀,我就感覺到坡度變緩了。這比在山鞍舉步維艱要容易得多。要不是登山繩拽著我的腰,我一定會蹦蹦跳跳跑下坡去。我簡直忘了賽門還在山鞍疲憊地循著我的腳步苦行。

我本來以為可以直線抵達雪檐隆起處,卻驚訝地發現斜坡突然中斷,一座冰崖把山稜一分為二,垂直切斷了我的路。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懸崖邊往下看,這段落差約有七、八公尺。斜坡基部向右彎曲,形成一座表層平滑、角度陡峭的山壁,再過去就是山稜的最後一道隆起,與這端相距大約六十公尺。冰崖在切斷山稜的位置驟然拔高,狹窄的邊緣緊鄰著山稜線,而我幾乎就站在這座穿過山稜的楔形冰崖中點。我小心地橫切,遠離山稜,不時察看十公尺高的崖壁上是否有缺口。我已經放棄用垂降的方式通過懸崖,因為懸崖頂部的雪十分鬆軟,根本不能支撐雪樁。

我有兩個選擇,要麼走山稜頂部,要麼繼續遠離,希望能用大範圍垂降來繞開陡峭部分。我就站在懸崖末端,不難看出第二種辦法會非常耗費精力,並且十分冒險。我們必須繞一道大弧下來,橫切過去,然後回到上面,如此才能繞過懸崖。一開始的斜坡看上去非常陡峭、不穩。我已經受夠了在山稜四周不停地跌落、打滑,而且從斜坡往下直落上千公尺,到東部冰河之間都是一片凌空,更讓我下定決心,放棄這個選項。我們當中任何一人一旦摔了下去,都會落在開闊的斜坡上,往下直墜。在山稜上我們至少能自欺欺人地想,萬一摔落了,老天眷顧的話,另外一人也許可以躍到山稜的另一邊。

我折返回去,打算從最容易的位置攀下懸崖。我知道無法從靠近山稜最高處的地方下攀,因為那裡是一座近乎垂直的雪粉牆。由懸崖邊到山稜邊緣短短數公尺以內的冰牆看起來都十分堅硬,我需要找到突破口,比如一條坡道,或由懸崖頂端向下延伸的冰裂縫,讓我在冰牆上有著力點。最後我找到了,那是冰牆轉折處一條非常細微的斷裂。此處懸崖同樣陡峭得近乎垂直,但不是完全垂直。斷裂處大約六公尺高,我確信從這裡下去,快速移動幾步就可以搞定。

我屈膝蹲下,背對著懸崖邊緣,把冰斧深深地鑿進去,再緩緩把雙腿放下懸崖,腹部緊貼著懸崖邊,直到能夠把冰爪踢入下方的冰牆為止。我感覺冰爪已經咬緊冰牆,於是拔起一支冰斧,鑿入緊鄰邊緣的地方,這次很快就牢牢嵌入。我拔出鎚頭,讓胸部和肩膀降到邊緣以下,直到能看到冰牆,然後握著鎚頭揮過去。我憑著冰斧懸吊在冰牆上,左手伸出,要將鎚頭牢牢地嵌進冰牆裡。經過幾次努力我做到了,但還不是很滿意,於是拔出來再試一次。我希望能把鎚頭固定得絕對牢靠,這樣我才能拔出冰斧,安全降到鎚頭上。拔出鎚頭的時候,只聽得一聲尖銳的碎裂聲,我握著冰斧的右手猛地沉了下來。突如其來的推力使我向外翻倒,立刻掉落下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迎面撞上冰崖底部的斜坡,兩個膝蓋都無法動彈。我感覺到膝蓋劇烈疼痛,好像骨頭炸開一樣,忍不住尖叫起來。碰撞的衝擊力猛地把我向後推,我掉下了東壁,頭朝下,背部抵著斜坡一路滑行。迅速滑落使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了下方的落差,除此之外卻一片茫然。賽門一定會被我拽下山,他無法抵抗這拉力。我猛地停了下來,再次尖叫起來。

一切靜止,沒有一絲聲響。我的思緒一片混亂。然後,劇烈、火辣辣的疼痛順著我的大腿如潮水般奔湧而來,直達大腿內側,在腹股溝處肆無忌憚地跳躍。疼痛越來越厲害,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並粗聲地喘息。我的腿!天啊!我的腿!

我頭朝下倒吊著,左腿被上方的繩子纏住,右腿軟弱無力地垂向一邊。我把埋在雪中的頭擡高到胸部以上,望著右膝上怪異的扭曲,我的右腿折成了奇怪的Z字形。我沒有把右腿和腹股溝的灼痛聯想在一起,兩者似乎沒什麼關係。我踢動左腿擺脫繩子的纏繞,身體來回擺動,直到胸部挨著雪地,腳落下來。疼痛減輕了。我用左腳頂著斜坡,然後站了起來。

我突然感到一陣反胃,連忙把臉壓進雪中,刺骨的冰冷似乎讓我鎮定了一些。某種可怕、陰暗的想法連同恐懼一起從腦海浮現,我一陣恐慌:「我摔斷了腿,是的。我死定了。每個人都說……如果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摔斷了腿,就等於宣判死刑……如果斷了……如果……不過好像沒那麼疼,也許只是肌肉撕裂傷。」

我用右腳踢了幾下斜坡,在心裡告訴自己右腿沒斷。可是膝蓋爆出劇烈的疼痛,骨頭彼此磨擦,灼痛如同火球般從腹股溝一直蔓延到膝蓋。我尖叫起來,低頭看見斷裂的膝蓋,然而這時我還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膝蓋不僅斷了,而且破裂、扭曲、粉碎,我看見關節處的扭折,心裡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下落時的衝撞使我的脛骨刺穿了膝關節。

怪的是,看著傷腿似乎能平復我的情緒。我竟產生了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就像在給別人做臨床觀察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膝蓋,檢查傷勢,還試著彎曲,疼痛使我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停了下來。移動膝蓋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相互摩擦,除了骨頭以外還有許多別的東西。至少不是開放性骨折,我嘗試挪動的時候就發現這點。沒有濕漉漉的感覺,也沒有血。我伸長右手,輕撫膝蓋,試圖忽略一陣陣灼燒般的劇痛,這樣我才能充分感受傷勢,確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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