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歐岱爾

歐岱爾的行動現在必須記載下來。他的行動是相當戲劇性的。他的角色就是支援馬洛禮和厄文。在他們離開北坳的次日,他也帶著一名挑伕離開北坳,爬上了第五營——這個營他曾在一次白日的行程中到過,然後與哈熱德一同離開。現在,因為與他同來的挑伕患著高山症,顯然無法在次日效命,而因為馬洛禮從第六營遣下的四名挑伕在那天下午到來,歐岱爾便讓他們將他帶下山去。

於是,歐岱爾完完全全獨自一人待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小營區裡,在二萬五千三百呎的海拔上。無人曾有這樣的經驗,而這正是我們要詳細敘述的。如前所述,那個傍晚天色甚佳,四下眺望,所見景色令人印象深刻。向西望去,是一座由群峰構成的狂野叢林,從絨布冰河拔起,向上傲然挺立,極高者為二六七五〇呎的壯麗卓奧友峰,以及二五九一〇呎的格重康。它們都沐浴在濃淡不等的最細緻粉紅和黃色調中。正對面,是北峰瘦削而令人生畏的絕壁,其巨大的金字塔形岩質結構看起來如此逼近,增添了它與遠處地平線之間的距離感,而它暗沉沉的巨驅更使遠處北面地平線上的一些山峰,在對比下呈現蛋白石色澤。向東望去,一百哩之外浮在稀薄空氣中的,是干城章嘉覆雪的山頭,靠近一些的,是姜喀山脈(Gyangkar Range)變化多端的輪廓。

歐岱爾曾單獨爬過許多山頭,親眼見過的落日景觀不在少數,但這一次,他說,是所有經驗中最為超絕的一次。

我們大可相信他的話。他正處在地球上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地域中央,在上帝幾將出現之處。現在揭示給他的,是力量和尊嚴,是純潔、肅穆以及這塵世巨靈的莊嚴和崇高。既是獨自一人,又臨到這場偉大探險的最高潮,他必定處在最容易留下印象的狀態中,雖然這些印象得日後身處平靜才能察覺。

如果日落是如此令人感動,那麼,夜的肅敬和莊嚴的靜止,以及液體似的藍空中,眾星的光彩溢目必也同樣令人難忘。

接著是黎明:太陽最新鮮的一道光彩,漸漸增強其色度,帶著像酒般透明細緻的色調,在山尖上刷出第一道光暈、液體似的天空隨而轉為最最清澈的天藍!

曾有一人像歐岱爾這樣獨享過這樣的特權嗎?此際所見,將使他終身處於狂喜狀態。

第二天,他在黎明之際起身。那決定勝負的偉大日子到了。他花了兩個鐘頭準備早餐,穿上靴子——在那種高度上,這些事情都需要巨大的努力。到了八點,他揹上背包,出發上路,背包中裝著糧食,以防第六營缺糧,然後便孤獨地爬上第五營後面那覆蓋著冰雪的陡坡,直上主山脊的頂端。諾頓和索默威爾先前所走的是不同的路徑;他們的路徑是傾斜地沿著山面走,一直保持在山脊下方,但歐岱爾所走的這條路,可能就是馬洛禮所走的路。天氣晴朗的時候,從那裡可以望見一片鋪展至大吉嶺後虎丘(Tiger Hill)的壯麗景觀,但歐岱爾可能沒見到這景觀,因為他說,在清晨較早時天氣雖很晴朗,也沒有冷到不尋常的地步,但如今一層層霧氣開始形成,掃過整個廣大山面。所幸,對他,以及在他之上二千呎的馬洛禮與厄文而言,風力並沒有增強,而且跡象顯示,甚至那些雲霧可能只侷限於山的下半部。所以歐岱爾毫不疑慮馬洛禮等兩人從第六營出發後的進度。風很輕,應該不會阻礙他們沿著山稜前進的速度。他估計馬洛禮和厄文已經走上通往那終極金字塔的最後一段路程。

歐岱爾自己的計畫並不是順著山脊走,而是想找出一條比較迂迴的路線跨越北壁。身為地理學家的他,想查驗這座山的地理結構。他發現它較低的部分是由各種不同的片麻岩構成,但它的上半部較大的部分主要是變異度很高的石灰岩,到處間雜著少量輕花崗岩;它們劃過其他地層,或與其他地層交相重疊。對於非專業人士而言,這項陳述的主要意義在於:聖母峰從前必曾浸在海中——這又意外揭示了它蘊藏巨大能量的事實。

歐岱爾寫道:「這整個山系的坡度,以三十度向外伸出,而因為自二萬五千呎以上,這個山面的大致坡度約為四十度至四十五度,這便造成一系列幾乎與坡道平行的一層層岩板,並呈現出許多高過五十呎的小山面,它們可經由很容易爬但比較陡的路徑跨越,但大部分都可完全繞行通過。整個看起來,這些岩石在結構上並不脆弱,因為它們曾經由熔合的過程併入了花崗岩,而增加了相當的硬度。但這些岩板上面常積有上方灑下來的小碎石;一旦碎石中又摻雜了新降白雪,在這種海拔上爬這樣的坡,所費的力和所受的苦便不難想像了。技術上倒沒什麼困難,只是落腳處不確定,而且坡度尚未陡到足夠適於用手抓地,使得行進頗為狼狽困窘。」

歐岱爾就是在這最高兩營之間的半途上,捕捉到馬洛禮和厄文的最後身影。在時間已遲之際,他們竟然還距離峰頂那麼遠,著實令他驚訝。他一邊思索著箇中緣故,一邊繼續往第六營走。大約兩點,他到達第六營時,雪開始降下來,風力也增強了。他將他那裝有新鮮口糧等物品的綑包放置在那小小的帳篷中,並在裡面躲了一會兒。帳篷中是各色備用衣服,外加殘餘的食物、兩只睡袋、氧氣筒及氧氣設備零件。帳篷外是更多的氧氣設備,以及鋁合金搬運裝置的零件。但那兩位登山者並未留下隻字片語,所以歐岱爾無法得知他們出發的時間,或引發遲延的因素。

雪繼續下著,一會兒後,歐岱爾開始疑惑上面的天氣狀況為何沒有強迫那兩個人回來。第六營,也就是這個小小的帳篷,位在一片岩架上較為隱蔽之處,並有一小片絕壁從後面挺著它。在一般情況下,返回此營的登山隊伍可能要經過一番周折才找得到它。所以歐岱爾便走出帳篷,向山巔走去,匍匐上行了大約二百呎後,他開始又吹口哨又大聲喊叫,以期他們兩人走進這些聲音的傳播範圍內時可以聽見。然後,他在一顆岩石後面躲避隨風襲來的冰雹。由於大氣密度濃厚,他能見的範圍不過數碼遠。為了設法忘記寒冷,他細細察看周邊的岩石。但是,在那伴雪而來的刺骨疾風中,就連他對地質學的狂熱也開始冷卻了,到一個小時,他便決定返身。設若馬洛禮和厄文也在折返的路途上,在這種天氣狀況下,即使他呼喚他們,他們也不會聽見。

當他回到了第六營,暴風雪已經過了,不久,整個北壁都沐浴在陽光中,連最高的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那兩位登山者卻杳無蹤影。

歐岱爾現在陷入了尷尬的窘境中。他全心全意希望能待在原處,或甚至再往上走,去會見他的朋友們。但馬洛禮在他最後一張字條中,曾特別交代他返回北坳,準備騰空第四營,在同一個晚上與他和厄文一同走下到第三營,以免季節雨突然爆發。歐岱爾之所以必須義無反顧地往回走,原因在於第六營只不過是一頂小帳篷,容不下兩個以上的人。如果他留下來,就必須露宿在外。而露宿於二萬七千呎的海拔上,只意味一件事情。

因此,儘管很不情願,歐岱爾還是不得不按照馬洛禮的願望去做。他取了些微食物,留下一大堆給他們兩人,便將帳篷入口繫上,在大約四點三十分時離開此營區,沿著東北脊的最高稜線往下走。他不時停下來,往上看看上方的岩塊,試圖找到那兩位登山者的蹤影。但他的搜尋徒勞無功。到了那個時刻,他們應該已經走在歸途上了,但即使他們真的在歸途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又襯著那麼錯綜複雜的背景,也很難認出他們——除非他們正走過一片稀有的雪地,就像那天早上那樣,或者正走在山稜上,將身影凸顯出來。到了六點十五分,他走到與第五營同高的地方,但因沒有理由走到它近旁便繼續往下走;此時,他饒富興味地發現:在很高的海拔上走下坡路,比起在低些的海拔上,並不需要多花太多精力。這給了他一項信心:除非上面那兩位登山者體力完全耗竭,否則他們將發現下坡路走起來比他們料想中快,因而可以不用在入夜後趕路。藉著制動滑降①,歐岱爾在第五和第四營之間只花了三十五分鐘。

注①制動滑降glissade:一種登山技術,即:以冰斧平衡身軀,順著覆雪往下滑。——譯注

在第四營,哈熱德以一鍋很棒的熱湯和充足的茶飲來歡迎他。恢復精神後,這兩個人再度外出尋找馬洛禮和厄文。夜色很澄澈,他們守望至深夜,仍然一無所獲。他們臆測那兩位登山者必定因故延遲了;他們盼望:在四周山峰反射過來的月光中,他們能夠找到路,摸到任何一處較高的營區。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九日,一大早,歐岱爾以他的雙筒望眼鏡徹底搜尋那兩處小營區,但沒見到任何動靜。由於極度的焦慮,他決定再度回到山上。他與哈熱德約定了一種白天以睡袋鋪在雪上,晚上則以簡單的手電筒閃光示意。經過一番周折,他勸服了兩名挑伕與他同往;到了十二點十五分,他們出發上路。在上行的路途中,他遭遇了從西邊吹來的刺骨逆風,那風幾乎沒有停過,兩名挑伕被吹得顫抖不停。但他在大約三點半時抵達了第五營。他必須在那兒過夜,因為他不可能在當天晚上爬到更高的營區了。正如他所預料,沒有馬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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