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高潮

決定成敗的日子到來了。六月四日,在太陽下山之前,諾頓和索默威爾,或他們兩人中的一人,將站上聖母峰的峰頂,要不然就是他們再度受挫,必須撤軍。天氣好得不能再好。幾乎無風,而且陽光燦爛。可嘆!現在天氣條件有利,人卻已耗盡體力了。如果他們能夠從第一營清新出發,悠閒地走在冰河上,一路漸漸適應這裡的高海拔環境,讓別人去做那些費力的苦工,那麼他們現在會是不同的人。在探險隊離開英國之前,諾頓確曾主張應該多邀幾名登山者。當時如非考慮到西藏政府的敏感,就會多送幾名登山者過來。多四位登山者的話,別的不說,光是運送物資的動物就要增加好多,而西藏政府對這一年一度的探險團規模早就疑心重重。

不管怎樣,諾頓和索默威爾起身後,心中充滿希望。不過一開始,卻發生了一樁令旅行者倍感困擾的小小不測事件:熱水瓶的瓶塞掉了,那受到殷切需求的熱飲漏失殆盡。於是,他們必須做這疲累的工作:取雪加熱以製造另一瓶熱飲。理論上,聖母峰探險團的領隊應該看緊熱水瓶塞,但即使在紀律最嚴整的探險團,還是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諾頓和索默威爾在六點四十五分出發,向右一拐,斜向西南,沿著北壁走向山頂;峰頂還距離他們大約一哩遠,就像盤旋在他們上方二千二百呎的烏鴉。他們本來可以奮力爬上脊,沿著它走,但他們寧願走在它的遮蔽下;山脊上,風或許會太大。這條路的壞處是:在一開始,當他們最想要陽光的時候,他們卻走在陰影中。他們蹣跚地緩緩走上一個寬廣的岩質山肩,努力走向一片陽光。他們氣喘吁吁地走,有時因腳下的碎石而打滑,因此常常被迫停下來喘口氣。最後,他們終於得到了陽光,開始覺得溫暖。

他們橫過一小塊雪地,諾頓以英勇、漂亮的小碎步領先,離營大約一小時之後,就到達那寬闊黃色帶狀岩層的底部。從遠處看起來,那黃色帶狀岩層是這座山頭的醒目特徵;它大約有一千呎厚,提供登山者一條橫向對角的安全、平易的路徑,因為它是由一系列寬厚的岩架累積而成,有些寬度達十多呎,都與它的大方向平行,而且破裂到足夠讓登山者從這層岩架爬上另一層岩架。

他們進行得很好。天色完美。但是,當他們到達二萬七千五百呎海拔時,卻開始覺得極端疲勞。諾頓說,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他們一路上休息了無數次,當他有次在陽光下坐下來時卻仍劇烈發抖,以致他懷疑染上了瘧疾。然而,他穿著足夠的衣裳——一套厚羊毛貼身衣褲,一件法蘭絨厚襯衫,兩件毛線衣,外加一套防風軋別丁燈籠褲裝,褲子本身襯有輕質法蘭絨,下接伸縮喀什米爾羊毛綁腿,腳上則是皮麵皮裡的靴子,靴底疏疏釘著常見的阿爾卑斯登山冰爪;在這一切之外,他還罩著巴巴利牌①的沙克爾頓②式輕質防風袍。因為考慮到重量,毛皮未被採用,但他這一身似乎應該足夠讓一個人保持溫暖了。為了看看是否當真染上瘧疾,他量了量脈搏,結果令他吃了一驚:只有六十四下;他的脈搏通常很低,這只比他的正常脈搏多了二十下。

注①巴巴利Burbsys:雨衣、防水棉布的商標名。——譯注

注②沙克爾頓shackleton:愛爾蘭探險家,生於一八七四年,卒於一九二二年。二十七歲開始參加南極探險,曾開闢南極的冰川航行路線,並發現南極洲火山活動的證據。——譯注

除了這種冷的感覺之外,諾頓同時開始體驗到眼睛的問題。現在,他所見的影像都是雙重的;在難走的路段上,有時候甚至不知該把腳放在哪兒。

索默威爾也遭遇了麻煩。幾個禮拜以來,他一直承受著喉痛的煎熬。現在,因為在這高度又乾又冷的空氣中呼吸,喉嚨深處彷彿被灼燒一般,這為他已然很糟糕的喉嚨問題招致了災難性後果。他必須不時停下來咳嗽。

海拔的高度也開始對他們兩人顯現威力。索默威爾說,在大約二萬七千五百呎處,有一種幾乎突然的轉變。在稍低一點的地方,他們能夠走得很舒服,每走一步呼吸三至四次,但現在,每向前走一步,要做七次、八次或十次的深呼吸。甚至以這麼緩慢的前進速率,他們每走二十或三十碼,也還得休息一、二分鐘。諾頓說,他曾雄心勃勃地定下一個標竿:連續往上走二十步,都不停下來休息——休息,就是屈下膝蓋、手肘支在膝頭上喘氣。然而,他不記得曾經達到過這個標竿。十三步已是離標竿最近的成就了。

將近中午,他們在大約二萬八千呎海拔上;那時候,他們的耐力已接近極限。他們所處的地方,正好在那一道黃色岩帶上緣的下方,並且正在走進一道巨大的峽谷——它從山上垂直劃下來,從那雄偉的西北脊切開那終極金字塔的底座。就在這兒,索默威爾終於屈服於他的喉痛。這時,他就快因喉痛而亡了;如果他再往上走,必死無疑。他告訴諾頓,他再走只會妨礙他,因此建議他獨自登上峰頂,他則想躺在一個有陽光的岩架上看著他爬上去。

但諾頓本身已遠遠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了,因此能夠繼續努力的餘地並不多。他循著那黃色岩帶的上緣走——它以極輕微的角度向上斜,轉入那巨大的峽谷,又橫越而過。但是為了達到峽谷,他必須再繞走兩處縱垂於山面的突出扶壁。在這裡,行進變得艱難得多。在他底下的斜坡非常陡峭,能落腳的岩架窄到僅有幾吋寬。當他走進那巨大峽谷的凹處時,大量細雪更將那靠不住的踏腳處遮掩了起來。整座山頭的這一整面,都是由屋頂磁磚似的平版岩石構成,傾斜的角度也很像屋頂磁磚。他兩度必須拾著自己的腳步回頭,循著另一層岩帶走。而那巨大峽谷的崖壁本身則覆滿了細雪,他一腳踩下去,就陷到了膝部,甚至腰部;如果滑跤的話,那細雪不見得能撐得住他。

出了峽谷,前進的情況持續惡化。他發現自己像是從一塊磁磚跨到另一塊磁磚,每一塊光溜溜的磁磚都以不變的角度持續向下;他開始覺得,他過分倚賴冰爪和那光滑岩面的摩擦力。諾頓報告道:嚴格講來,那還不算難走,但是,對一名沒有繫繩子的隻身登山者而言,那卻是個險惡之境,因為,只要腳底一滑,將百分之百落到山底。

小心翼翼繃緊神經的上行,現在開始讓諾頓吃不消了——他漸漸感到體力耗竭。此外,他眼睛的毛病也越來越糟糕,成為嚴重的障礙。他或許必須再克服二百呎如此險惡的行進,才能登上那終極金字塔的北面,進入那導向峰頂的安全、平易的路段。但現在已是下午一點,而他行進的速率太慢——自從離開索默威爾之後,他在這大約三百碼的路程當中只上升了一百呎;他將不會有機會再上升八百七十六呎了,如果他想安全回來的話。所以他掉頭往回走。那個折返點,事後由經緯儀測定,海拔為二八一二六呎。

在距離峰頂不過三小時的上行腳程內,諾頓和索默威爾不得不放棄了攀頂的目標。它就在那兒,不到半哩遠,但登山者們一個接著一個被飭回。永恆的榮耀幾乎已到了他們手中,但他們都太過虛弱,以致抓不住它。然而他們的虛弱可不是膽氣的虛弱。世上沒有一個人比索默威爾更有勇氣、更具不屈不撓的精神,也沒有人比得上諾頓的堅韌和鎮定。他們最後走到了資源的盡頭,其真正的原因,他們的老同志龍史塔夫博士說得最好——這位博士除了擁有專業知識外,還具有特殊的喜馬拉雅登山經驗。

他本人曾經爬到海拔二萬三千呎上。他曾參與一九二二年聖母峰登山探險,登上二萬一千呎高的第三營,並認識諾頓與索默威爾;他深知他們處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工作;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在英國登山協會的發言中,他說了這些話:

「當諾頓、索默威爾和馬洛禮出發到北坳營救那四名挑伕時,早就已經累垮了。第三營和第四營嚴厲的天候和粗活,已將他們蠶食殆盡。他們惟一的機會就是快回基地營休養生息一番。他們非但沒這麼做,還去從事了那極端險惡與危險的救人工作。那便是這整個計畫功虧一簣的首要原因。只要索默威爾能夠直接下山休息,他的喉嚨或許就會康復……諾頓的視覺重疊現象與他後來的雪盲完全無關:這是缺氧導致腦神經中樞失調而起的症狀。但我認為這並非純粹因為他們所處的海拔高度,而多半是由於他們幾個星期持續過度勞累所致,就像賽跑者在終點標暈過去那樣。正是他們所曾走過的路使得他們在這最後的衝刺中腳步慢了下來。他們在那麼嚴酷的條件下所做的事情,使我相信如果情況曾對他們有利一些,他們已經攀頂成功了。」

簡言之,除了風、雪和酷寒所帶來的一般苦楚之外,就是營救那四名挑伕這件事——這額外多嘗的苦頭——使得諾頓和索默威爾功虧一簣。

藉著這次營救行動,他們再次肯定了所有登山技術皆須引以為本的高貴同志愛;但也正因這項行動,他們失去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偉大功勳。

但至少他們成就了這一點:他們已向世人顯示了登上聖母峰的可行性。他們在那麼不利的狀況下所完成的事情,令人不再懷疑在正常情況下人類能夠爬上那山巔。他們所達到的高度,大約與干城章嘉山脈的峰頂同高——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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