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道德使命 史杜伊夫人及其「黑奴籲天錄」

黑白衝突在美國,有其長遠的歷史背景,這個問題不僅有社會的、經濟的、教育的、法律的乃至政治的原因,而且也與美國當代人民的精神狀態交相作用。描寫黑白之間的矛盾,在美國文學中是一相當普遍的題材。美國人文薈萃之區是在東部,所以早年曾有「巴伐洛以西無文化」的說法。但美國文學作家出身南方者甚多,這些作家的作品幾乎無可避免地多多少少要涉及黑白問題。黑白是非,成為美國人心理上的一個結,道德上的一大負擔。

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後,特別是一九六○年之後,非洲各國紛紛獨立。這些新興國家的崛起,一方面顯示人類日益朝著「天下一家」的大道前進,但同時也為世界捎來了若干新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的黑白關係一年比一年緊張,也未嘗不是由於久受壓抑的黑人,看到非洲各國黑人躍登獨立自主的地位之後而更加不耐;再加以野心份子的幕後煽惑,遂如火上加油,一發而不可收拾。黑人之亟於爭取平等的地位與權力,是世界性的。不過,由於美國是當今世界第一富強之域,內部竟然發生這樣嚴重的問題,予世人的印象乃特別強烈。

其實,美國有識之士亦早知歧視黑人之不合情不合理;看百年之前的南北戰爭——美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大規模內戰,即為求解放黑奴而起。而在文學作品中,「黑奴籲天錄」一書是維護黑人人權的第一聲號角。

「黑奴籲天錄」這本書,原名Uncle Toms Cabin,直譯是「湯姆叔叔的小屋」。我國因有清末民初林琴南先生的文言譯本,譯名「黑奴籲天錄」,已為大眾所沿用。這本書出版於百多年之前,盛名雖至今不衰,但在我國近年來讀此書者不多。

我國文壇風氣,近年似有趨尚浮靡纖巧,華而不實之弊。在這種風氣影響之下,有許多作品「文」勝於「質」,過分炫弄技巧而缺乏內容,沿著這個路子走下去,要產生劃時代的偉大作品恐甚困難。此時而重提像「黑奴籲天錄」這樣一部作品,或亦不無意義。

火花震動了世界

「黑奴籲天錄」這本書,有人讚美,有人反對,但無論是贊成或反對,至少有一點意見是相同的:大家都承認這本書所引起的無可匹敵的影響,以及它對於南北戰爭爆發曾發生了「點火」作用。直到本世紀的初葉,還有一位很有名的學者,攻擊「黑奴籲天錄」,說這本書「為害世界之烈,乃任何其他書籍所不及。」

而在讚美此書的人中,如大詩人朗斐羅(Henry W.Longfellow)曾在一封信中說,「黑奴籲天錄」一書,「乃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勝利之一;且不論其在道德上的影響。」另外有很多人稱譽其為「不朽之作」,其作者「毫無疑問為女性中之偉大天才。」

這本書的問世,其題材、其時機,可以說是恰逢其會。當時在美國,關於釋放黑奴的問題,由於「逃亡奴隸法」的通過,正造成了空前緊張的局勢。揭櫫廢奴主義一派的人士,奔走呼號,已近二十年,他們的宣傳活動愈來愈強。美國國會為釋奴問題分裂為旗鼓相當的兩個陣營。在宗教界人士,從南方到北方,對於蓄奴這一「特殊制度」,意見也極為紛紜。這種舉國紛擾的精神狀態,猶如一座大火藥庫。祇待有一星星火花,就可以發起震動世界的爆炸。「黑奴籲天錄」這本書便正是負起這一歷史任務的火花。

這本書的成功,不僅由於時機的成熟,同時也由於作者家世源流以及她本人的環境,鑄造了她的人格,恰恰是掀動這反奴役十字軍運動之狂潮的最適當人物。

替天傳道的心情

史杜伊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於一八一一年生於美國東部康奈狄柯州的里契菲爾德城。她的家族是十九世紀最有名的宗教家庭之一;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是當時極負盛名的牧師;她自己嫁給一位牧師;她的兄弟行與兒輩之中,有好幾位都是以傳道為終身事業。所以,史杜伊夫人的一生,可以說都是生活在嚴格的宗教氣氛之中的。而她所接受的宗教教育,屬於基督教中以嚴謹著稱的卡爾文派,像當時新英格蘭知名的清教徒如艾德渥玆(Jonathan Edwards),霍普金斯(Samuel Hopkins)等人,對她後來的立身處世,影響甚深。由於她自幼便生活在神學氣味濃厚的環境中,所以,自然便有一種以「替天行道」自任的心理傾向。她既然不能以傳教士為業,所以後來拿起筆來,用文學寫作來代替登壇講道,是一種很自然的發展。在她所有的作品中,也括「黑奴籲天錄」在內,皆可看出宗教精神的背景,信之堅,愛之切,乃表現出熊熊如火的熱情;而在文采風格方面,則又優美澄明,顯然得力於閱讀聖經。

史杜伊夫人幼年所受的教育,遠優於同輩的女性,不過,她所受之學,三分之二是屬於神學性質的。她是一個明敏好學的讀者。神學以外,她最崇拜的作家,是英國的詩人拜倫和小說家司各德。這兩人的作品,對於她後來的寫作,也有很深的影響。

當她十四歲那一年,她父親由里城將全家遷往波士頓。過了幾年,又遷往辛辛納提,她父親畢契爾(Lyman Beecher)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神學家,一度在辛城擔任蘭因神學院的院長。

史杜伊夫人在辛城一直住到一八五○年。她在那兒教過書,且和神學院的教師史杜伊(Calvin Stowe)結了婚,生了六個兒女。婚後,她在教學治家之餘,偶而為雜誌界寫些短篇小說之類的文章。

在辛辛納提居住的若干年,對於她的性格志業,有多方面的影響。辛城屬於中西部的俄亥俄州,隔著一條俄亥俄河,對岸就是屬南方的堪塔基州,那邊有許多蓄奴的大農場。常常有些不堪壓榨,渴慕自由的黑人,渡河逃到辛城來。所以,在這座城中,民眾不僅為應否廢止蓄奴制度而辯論,而且不時發生暴烈的衝突。當時主張繼續准許蓄奴的人,糾集暴眾,遊行示威,搗毀反對派的報館,並且凌虐那些已經逃離南方的黑人。

從南方逃出來的黑人,往往以逃到辛辛納提為第一站,然後再向北遷徙,他們的目標是潛往加拿大。

史杜伊夫人的父親所主持的那家神學院,便常常收容逃亡途中的黑人,供他們略作喘息託庇之所。這家神學院是在離城兩哩的鄉下,道路崎嶇,泥濘載途,所以倖免於蓄奴派暴眾的攻擊。有幾回,慷慨熱心的畢契爾老牧師,把黑人收容在他自己家中。史杜伊夫人從那些驚魂未定的黑人口中,聽到了許多慘絕人寰的遭遇。那些黑人都是生而為奴,半生受盡非人的待遇,農莊上的工頭,對他們鞭韃凌虐,甚於牛馬;有時又被牽上拍賣場,和牲口一樣地賣來賣去,力大身強敢於逃亡的人,又需親歷種種追蹤搜捕的驚險恐怖鏡頭。幸而逃亡成功,一身得免,但不能不遭受骨肉乖離,家破人亡的厄運。他們這些痛苦的遭際,在史杜伊夫人的心中,種下「黑奴籲天錄」的種籽。

一八三三年,史杜伊夫人曾與一個朋友結伴南行,到堪塔基州短期旅行。此行中她親眼看到好多處大農場,那些因蓄奴而發了財的農莊主人,住的是華堂美廈,享受著安富尊榮的生活。而那些黑奴的生活則不如豬狗。她所得到的印象,便成「黑奴籲天錄」書裡描寫謝爾比農場的張本;同時,對於蓄奴制度的實際情況,也由此行中得到了實際的材料。

史杜伊夫人有一個經商的兄弟查禮,他常常旅行到南方的大城新奧爾良以及紅河流域鄉間。查禮親眼看到南方各州黑奴遭遇之慘。他就把這些見聞都告訴了他的妹妹。其中最深刻的是他在密西西比河上乘船旅行時遇到的一個殘暴的監工。關於這個人物的言行印象,經他轉述之後,成為「黑奴籲天錄」裡那個毫無人性的監工賴格瑞的底子。

史杜伊夫人住在辛辛納提的那些年間,並沒有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廢奴論者。她對於這個問題,毋寧是採取一種旁觀的中立態度。她也許是受了她父親的影響,一面同情黑奴,一面又覺得廢奴主義者未免太激進了一點。

一八五○年,史杜伊先生應聘到東北部的緬因州包敦因學院任教授,於是舉家遷回新英格蘭地區。此後,史杜伊夫人的看法漸漸轉變了。

當時,整個新英格蘭地區都為了國會通過的「逃亡奴隸法」而怨聲沸騰。這個法案的通過,是為維護農奴主人的權益。過去,黑奴一逃離南方,就算得到了自由。由於「逃亡奴隸法」的通過,使得蓄奴主有權追蹤逃亡的奴隸,而且,在北方的治安人員有義務去協助他們追緝流亡。這一來,本來已經好不容易獲得了自由的黑人,又面臨著被捕和押解回南方的命運,尤其是在北方安頓了幾年已經成家立業的黑人,更因這一法案而妻離子散,到處都是悲劇。

是上帝手中工具

就在這個時候,史杜伊夫人收到她嫂嫂的一封信;那位閨名伊薩白的婦人,敦促在家族中以能文知名的史杜伊夫人,應該趕緊寫點東西出來,讓全國的人能曉得奴隸制度是多麼應該詛咒的事情。於是史杜伊夫人照著家庭的傳統,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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