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與國家之間 梭羅及其「不服從論」

人們提到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大名時,不由得便想到他是一個目光敏銳的自然觀察者,愛好離群索居的戶外生活,崇尚簡樸平易的生活力式,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與神祕主義者,更是一代散文大家。

人們往往會忽略了梭羅在美國歷史上另有其重要的一面;他曾寫過最激烈的宣言,反對權威與政府。美國開國元勳傑弗遜曾說,「治理得最少的政府,便是最好的政府。」梭羅則更進一步說:「完全不管事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

梭羅上述的「警句」,出現在他一篇有名的文章「不服從論」(Civil Disobedience)裡。他的這篇論文最初於一八四九年五月發表在一本短命的刊物上邊,那是皮琶娣女士(Elizabeth Peaboby)主辦的「美學文粹」(Aesthetic Papers)。原來的題目是「反抗文人政府」,後來又改成「不服從的責任」,再後就簡化為「不服從論」了。這篇文章最初發表時根本沒有引起甚麼注意,讀者為數極少。可是,在發表後約一百年間,這篇文章不僅有千千萬萬個人閱讀,而且影響了千百萬人的命運。究竟梭羅其人的信仰是否屬於哲學上的安納其主義(無政府主義)者,我們要分析「不服從論」的內容,以及作者寫作的環境與背景,方能為此一複雜的問題獲得適當的答案。

從哈佛回到故鄉

在梭羅心中,他在下筆時恐怕完全沒有想到一篇文章能引起社會的叛亂。他於一八一七年出生在麻薩諸塞州的康歌鎮,原係法國人與蘇格蘭人後裔,及長受到保守派環境的薰陶,仍不失為大家風範,但家境相當清寒。他在哈佛大學攻讀了四年,並未顯示出有何出眾的才華;哈佛是極尊重傳統,崇尚規律的學府,校中規定「學生上教堂,應著黑色服裝。」梭羅卻偏偏要穿綠色的上裝前往。這件小事足以顯示日後他堅持「不服從」的態度,在他性格深處自有本源。他在學生時期,常常伏首圖書館中泛讀群書,寫作興趣也在此時萌芽,有兩位卓越的教授詹寧(Adward T.Channing)和魏端(Jone Very),對他不時獎勉督責,啟發最多。

梭羅自哈佛畢業之後,就回到故鄉康歌;當地林木蓊鬱,碧草如茵,風光宜人;他後來除了為期短促的幾次旅行之外,一直到死都定居在那兒。他嘗試過形形色色的職業,一度擔任公立學校的教師,後來與他哥哥合夥,辦了三年私立學校。然後,又幫助他的父親製造鉛筆,這是家傳的生意;後來又為當地鄰居做過許許多多的工作,包括本鎮的測量員和臨時客串的教師,大概就在這個時候,他嘗試著要做一個職業作家。

梭羅曾兩度安居在好友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的家中,愛默森是美國的哲學家和散文家,曾被人尊為「美國的孔子」。在那兒,梭羅結識了屬於「超越俱樂部」(Transcendental Club)的會員,而且很積極的參加了這個在新英格蘭地區有名團體的各種討論,結交了許多作家和思想家。愛默森對於梭羅才智思想的發展,影響甚為強烈,梭羅後來寫「不服從論」的若干觀念,亦是由愛默森那兒得來的。

起碼的物質生活

梭羅沒有祈求財富的慾望,他所求於世俗者,祇在能供應他自己最起碼的物質生活。他自認為當務之急,乃是善用餘暇,漫遊康歌的山林田野,追求自然之美,讀書、寫作,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也就是最重要最基本的事情。他所要求的生活至為簡樸,與鄰家親友方式都大不相同。聖經上教誨人們,應該工作六天,休息一天;梭羅則將這一規定顛倒了過來,一周中祇有第七天才去做苦工。一言以蔽之,他之所作所為,不僅違反英國經濟學家亞當.史密斯的教言和美國開國先賢富蘭克林的主張,連美國傳統觀念「加緊工作,快快發財」,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為了以身示範,說明他所謂的簡樸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他跑到康歌附近的華爾騰湖(Walden Pond)之濱一住兩年。他在湖邊親手建造茅舍,種植豆類與馬鈴薯,吃最簡單的食物(主要是米、醃肉、蕃薯和蜂蜜),離群索居,與外界無所往來。那一段期間,使他集中心神,沉思暝想,伏首寫作。他在一八五四年出版的「湖濱散記」(Walden,or Life in the Woods)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湖濱散記」是他歸返自然的生活紀錄,其中充滿了值得懷念的四季景物,以及在他周遭許多野生動物的生活實景,頗富「萬物與我為一」的曠達雋永的風味。同時,他在這本書中提出了他的信念,認為社會與政府的功能皆有其極限,這話後來發生了深遠的影響。「湖濱散記」這本書因其思想方面的獨立性而吸引的讀者,和被他美妙的寫景抒情所吸引來的人同樣的多。從這方面來看,「湖濱散記」應該說是與較早出版的那本「不服從論」同樣都屬激進的書。這兩本書之間有著密切的依存關係。

在他卜居華爾騰湖畔之後不久,於一八四三年重遊康歌,為了拒付人頭稅的罪名被捕,遂即下獄。據他自稱,他拒絕付稅乃是追隨阿柯特(Bronson Alcott),亦即著名小說「小婦人」作者阿柯特女士的父親;阿柯特為了不付稅的原因,已經被捕兩年了。他們兩人都是用拒絕付稅的方式,來表示對國家支持蓄奴制度的抗議。梭羅在牢中過了一夜;他有一位姑母不顧他自己的反對去替他付了欠稅,使他獲得自由。

一八四八年他寫了一篇講演詞,次年印刷成冊。在此之前,一八四六年至四七年間的墨西哥戰爭雖告結束,但可以看得出來蓄奴問題是一個足以引起燎原之火的嚴重問題。「流亡奴隸法」行將正式實施,此事使梭羅極感不平;再加上他自己關於人頭稅的官司,使他得到靈感著手寫成「不服從論」。

「不服從論」的根源

在梭羅的思想系統中,任何戰爭都是惹人厭惡的,尤以墨西哥戰爭為然。因為,他認為,墨西哥戰爭唯一的目的就是把慘無人道的蓄養黑奴的制度,帶到一個新的領土上去。因此他要問,老百姓為甚麼還要透過納稅的方式,在財務上支持政府去做這樣不公平而又愚蠢的罪行?這便是他的「不服從論」的思想根源。梭羅其實絕非政客,但這時他決心要考驗國家與政府的性質。究竟個人對國家以及國家對個人應該有些甚麼關係?由考慮這些問題,使得梭羅漸次形成了「個人人格完整」的哲學以及個人在社會中所居地位的觀念。

「政府」,梭羅寫道,「就其最好的例證而言,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是,大多數的政府卻常常形成一種不便。有很多人反對國家設置常備軍隊,抱這種意見的人越來越多,乃越來越值得重視,到最後他們可能起而反對常設的政府。」

梭羅承認,在世界各國政府之中,美國政府應該算是很好的。他批評說:「不過,美國政府從來不曾推展任何事業……它並沒有使這個國家自由。它並沒有拓殖西部。它也沒有教育民眾。美國能有今日之諸多成就,完全由於美國人民傳統的性格所造成;而且,如不是有一個政府擋住他們的路,美國人民一定會完成更多的成就。由於政府祇應是一種權宜之便,人民樂於服從以便使他不受別人的侵擾;如過去曾有人說過的,最令人稱便的政府,也就是能令絕大多數的人免受他人之侵擾的政府。」

梭羅雖然認為政府可以沒有,不過,他同時也承認人類的確還沒有進化到十全十美的地步,所以政府還是不得不設的。他說:「我並不是主張馬上廢除政府,而是要求立即能有一個較好的政府。應該讓每個人表明態度,究竟他內心中所尊敬的政府應該是甚麼樣子的。這是我們朝著獲得較好的政府這個目標走去的第一步。」

梭羅認為,在民主政體之下,過分強調「服從多數」是不對的;少數人的權利仍應受尊重。他批評「服從多數」的原則說,「並非因為他們的主張最有道理,也並非因為這樣才是對於少數人最為公平,而祇是因為他們人數最多,在形式上最強。按照服從多數的原則所成立的政府,不可能是以正義為基礎的,甚至連人所瞭解的正義標準也談不到。」他又說:「我們應該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個臣民。我們無需去培養對法律的尊敬像我們培養對是非概念的尊敬一樣。」

對於搞政治的人,如果當做一個集團一個階級來看,梭羅對他們殊少敬意。他有一段很激烈的話,「大多數立法人員、政客、律師、部長以及其他居官的人,為國服務,主要是用他們的頭腦;因為他們很少劃清道德的界線,所以他們可能會在無意之中為魔鬼服務,像是為上帝服務一樣。僅僅乎有絕少數人,像英雄、豪傑、烈士和偉大的改革家,真正的人物,他們為國服務本諸良心,所以在必要時他們要抗拒國家法令,因而常常被國家以仇敵視之。」他這些話乃是為他反對當時的美國政府預留伏筆。他說:「我無法承認這個政治組織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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