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學之父與惡魔 馬基維利及其王者論

四百多年以來,在世人心目中,「馬基維利式的」這個形容詞,一直是與殘酷、邪惡、奸狡、陰險等字眼具有相同的意義。這個形容詞來自一個人,即馬基維利(Niccolo Machivelli,1469—1527)。

馬基維利這個人,也一直被認為是喜歡玩弄權謀策略、偽善、不顧道德、不守原則的下流政客的象徵。世人解釋馬基維利的整個哲學,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大家都已相信,馬基維利的最高原則便是所謂政治上的權宜之計,以利害得失來定是非。在十七世紀的英國頗流行的「老尼克」(Old Nick)這個名詞,其意思即指魔鬼與馬基維利的。換言之,他的惡名昭彰,已經與魔鬼等量齊觀。

究竟世人對於馬基維利的輕蔑與指責是否過苛?對於他的評價是否公平?不無重加探討的餘地。

馬基維利的罪名,可以說完全來自一本書,即「王者論」(The Prince);此書著於一五一三年,但直到一五三二年即作者去世五年之後,才得出版。一本書決不能完全脫離其創作的時代,這種關係在「王者論」這本書得到了最明白的證明。而這本書也像其他偉大的書籍一樣,包含著許多不朽的至理名言。

政變後閉門著書

關於馬基維利其人的生平,在一四九八年前的情形如何現已無可考據;一四九八年他二十九歲,就任弗勞侖斯共和國政府的秘書。他在這城市國家服公職達一十八年。後來因外交使命而前往杜斯干尼(Tuscany),然後,跨越阿平寧山脈到達羅馬,後來更過了阿爾卑士山。他得出使之便,結識了各國的帝王公侯,將相名流。如法國的路易十二,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羅馬皇帝麥米倫。當時,弗勞侖斯與其他城邦國家如威尼斯、庇薩、米蘭以及拿波勒斯等之間外交上的傾軋衝突,幾於無歲無之。而當時各國政風都是令人難於置信的腐化。馬基維利是一個洞明世事,探達人情的角色,會運用當時的情勢,和他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許多困難重重的外交談判。他後來對於有關政治的事務採取現實主義甚至犬儒主義的看法,無疑是以他自己親身體驗為根據的。在他經驗中,人類行為的動機,無非是貪婪與自私。

少年得意的馬基維利,後來卻因大局突變而備經險釁。麥迪塞斯家族因得西班牙之助,推翻弗勞侖斯的共和政體,恢復了王室。於是,馬基維利不但被解職,而且被當權的新貴驅之下獄,飽受鞭撻凌辱;最後,更被迫退居聖卡西安諾附近的鄉下,除了極短時間之外,他一直閉門隱居至一五二七年逝世時為止。失勢以後,他伏首著述,先後完成了「王者論」、「論道集」、「戰爭之藝術」、和「弗勞侖斯史」等書。這些著作無一不涉及政治,有的是以古代政治為對象,有的是以當代政治為主題。

在馬基維利的本性中,究竟對於出任公職從事政治抱什麼態度,很難查考得出來。不過,有一種情緒我們由讀其著作可以體會得出的,那便是他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他有滿腔的熱望,希望義大利能成為一個強大統一的國家。他可能是一個冷靜的觀察家,一個充滿了機鋒的智者,但是一討論到義大利國家的統一,他便會變得熱情澎湃議論縱橫,而且十分之入世的。在十六世紀初葉義大利的情況之糟,確可以使每一真正的愛國人士放懷一哭的。

在馬基維利時代的義大利,政治、經濟與神學方面都在醞釀著一場空前的鉅變。當時,在英國,在法國,在西班牙,都在經歷了長期的鬥爭之後,實現了國家的統一化。然而,在義大利,連所謂族民國家或聯邦國家的概念也無人知曉。整個的義大利分為五個單位:即米蘭(Milan)、弗勞侖斯(Florence)、威尼斯(Venice)、教廷(the Church State)和拿波勒斯(Naples),其中最大最強的是威尼斯。

義大利這種四分五裂的情況,是其國家積弱的根本,也是招致外侮的禍源。一四九四年,法國國王查禮第八首先興兵越境。不久,他撤兵回去,但緊接著路易十二和阿拉岡的國王菲迪南又獲得同意,瓜分了在他們兩國之間的拿波勒斯。麥米倫皇帝也傳出兵征討威尼斯。德國的、瑞士的、法國的和西班牙的各路雄兵,都曾先後侵入義大利本土,並在義大利境內引起戰爭,互相攻伐,形成喧賓奪主之勢。

同時,在義大利人之間,勇於私鬥的現象極為普遍,從公職者貪污腐化,民間社會生活則視搶劫謀殺為家常便飯。共和國與共和國之間,嫉視交惡,爭戰不已,根本無法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戰線來協力抵抗外侮。而教廷當時又是處於教會史上最不振作的時期,由於不願見到在世俗權力中有一個強有力的對手,所以,教廷是寧願義大利不能統一的。

鼓吹堅強的領導

馬基維利看得很清楚,可能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義大利的處境實在太危險了,正由於他退居林下,被迫在野,對於國事的憂慮反而更為關心。他深信,要拯救義大利於分崩離析之中,唯一的希望是期待一位英明偉大的領袖出而領導群倫。在他心目中,這個領袖應該是堅強勇猛,足以對義大利境內星羅棋佈、實力孱弱的各小邦施展其權威,能將它們合併,「統一宇內」,不但足以禦外侮之來,而且可以將境內的外國勢力驅除淨盡。這樣的領袖人才何處去尋找呢?「王者論」這本書便是馬基維利心目中這樣一位領袖所必須具備的條件;同時,這本書中若干詳細的建議,也正是他心目中一個強有力的領袖欲成大功立大業所必須遵循的途徑。

「王者論」這本書,是獻給弗勞侖斯城邦的新統治者麥迪西家族的勞倫祖(Lorenzo de Medici),可是書中的真正主角乃是包吉亞(Cesare Borgia)。包吉亞乃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之子,他本人在十七歲時便獲得樞機主教的尊銜,是一個英武的軍事領袖,羅馬格那(Romagna)的征服者,當時並以殘暴無情的獨裁者知名。

一五○二年,馬基維利曾奉使駐節於包吉亞的王廷;他親眼看到包吉亞如何交替使用不同的手法,有時是冷靜矜慎,有時是旁若無人;常常是口頭上說盡了甘言蜜語,行動上則殘暴無比;同時又以偽託善良與背信無義的作風處世待人。他對於那些屬於他強權之下的被征服的人民,不惜使用種種殘酷恐怖的手段,壓制反側;對於那被征服的國家,更是以獨裁高壓的手段,做最有效的箝制。馬基維利對於包吉亞這種種施為,深表嘆服,他認為:為王者固當若是。

包吉亞運用種種殘酷恐怖手段,的確獲得了相當顯著的成功,但其成功為時頗為短暫。馬基維利本人是一個共和政體的堅強支持者,但他在詳細考察了義大利當時種種困難的情況之後,認為唯有像包吉亞這樣的人,才足作多年積弱,動蕩不安之時最需要的理想領袖。唯有這一型的領袖方能撥亂反治,措國家於磐石之安。

馬基維利憑著他的滿腔愛國熱誠,提出了組織聯邦國家的建議;他由於深切感到外侮日亟,時不我予,所以要盡傾其畢生的學問與經驗,著成「王者論」一書;他認為此書中的主張如果為新王一一採納,仍不失使義大利中興之千載一時的良機。「王者論」著於一五一三年的下半年。作者費了六個月時間即告完成,然後上呈於勞倫祖王廷;他在獻詞中說明,「此書乃臣多年困學之所得。皆為經無數艱難危險所獲之心得。謹以此書呈獻殿下,俾能在最短時間內瞭然臣之所學;此為臣所能進呈之最佳獻語也。」

如何治理新王國

「王者論」這本書後來於一五三二年出版時,正文一共不過四十九頁。書中的主旨是: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在公務生活與個人私生活之間,道德標準是不同的。根據這種說法,一個政治家為了國家的利益,儘可以採取在私人交往中絕對不容許的暴力與欺騙等方法,以求貫徹其目標,馬基維利實際上是將倫理道德與政治分離為兩個絕不相干的範疇,這便是他後來為人攻訐譏評的最大原因。

「王者論」這本書乃是當政之君主王侯的指南,(也有人說它是暴君們的手冊)。此書目的在導引政治領袖如何取得權力,如何保持權力。不過,馬基維利所主張的權力,不是為君主王侯自身,而是為了人民的福祉,君主有權力可以建立穩定的政府,防止內亂外患。

究竟如何可以獲得穩定與安全呢?

馬基維利認為,世襲的君主是沒有甚麼困難的,祇要具有一般人的聰明才智,他就能夠控制政府,使政務順利進行。但是,在新創的國家,新立的君主,問題就複雜多多。一個國家如果藉征討的方法,兼併了新的領土,那些土地上的人民如係同文同種,使用相同語言,治理起來還較容易。在這種情況下,馬基維利認為,祇要遵守下列兩個原則做去就夠了,一是將過去舊王室的後裔,徹底消滅。一是原有的法律與稅政,不要加以任何變更。

但是,新得的領土上如果住著的是不同語文的民族,有不同的風習與法律,治理的困難就為之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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