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圓滿的結局

離開他們的那一刻,我心裡就知道,我的生活不會再像過去這幾個月那樣單純、那樣充滿意義了。我也知道,內心深處,我會一直渴望著回到他們身邊。

那天,我幾乎花了一整天時間,才走進城裡。我不知道,該如何從這個陌生的城市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我望得見公路,但我覺得沿著大路走不太妥當,於是就繼續在樹林中趕路。我回頭望望,就在那一瞬間忽然颳起一陣風。就像一隻特大號的橡皮擦,那陣風把我留在沙地的腳印全都抹除。它似乎想清掃我在澳洲內陸留下的蹤跡。就在我抵達城外時,那隻不時出現、一路伴隨著我的褐色老鷹,朝我頭頂上俯衝下來。

我看見遠處有個老人。他穿著牛仔褲,把運動衫下襬塞進腰間那條寬大的皮帶,頭上戴著一頂老舊的青色叢林帽。我朝著他走過去時,他臉上並沒有露出笑容,反而將兩隻眼睛睜得老大,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昨天我還擁有我需要的一切東西:食物、衣服、遮風擋雨的地方、醫療保健、夥伴、音樂、休閒娛樂、朋友的安慰、家庭的溫馨、無窮無盡的歡笑聲——全都是免費的。但這個世界如今已經消失了。

現在,除非我向人乞討,否則我無法生存。維持生命所必需的一切東西,都得花錢購買。我沒有選擇的餘地;這一刻,我已經淪落為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丐。我的模樣活像揹著包袱流浪的婦人,但我身上連個包袱都沒有。貧窮和污穢的外表下,流浪漢的那顆心,只有我瞭解。從樹林走進城裡的那一刻,我對世上無家可歸的人,看法完全改變了。

返迴文明社會

我走向那個澳洲老人,問道:「能不能借我一些零錢?我剛從林子裡出來,必須打個電話。我身上沒帶錢。請把尊姓大名和地址留給我,我會把錢寄還。」

他只顧瞪著我,專注得連額頭上的皺紋都扭擠到一邊。過了一會,他才把手伸進右邊的口袋,掏出一枚硬幣,同時伸出左手捏住鼻孔。我知道,我的身體又發臭了。自從那次在鱷魚潭裡洗過身子後,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洗澡了。他搖搖頭,表示不要我還錢,然後掉頭就走。

我晃晃蕩蕩走過幾條街,看見一群學童聚在一塊。下午放學了,他們正在等車回家。這些孩子外表都很整潔,是典型的澳洲學生,身上穿的制服一模一樣,只有鞋子稍稍有點變化。他們瞪著我那雙赤腳——現在看起來,活像兩隻變形的獸蹄,怎麼看都不像女人的玉足。

我知道自己模樣不好看,只希望不會嚇著他們。畢竟,我已經一百二十天沒有梳過頭髮了,身上衣不蔽體,臉上、肩上和手臂上的皮膚剝落了不知幾層,現在都長出一顆顆紅斑和疹子來。除此之外,我剛還獲得證實:坦白說,我全身上下都發臭!

「對不起,」我說。「我剛從林子裡出來。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哪裡可以打電話?你們知道電報公司在哪條街嗎?」

他們的反應讓我鬆了一口氣。他們不但沒給我嚇著,反而咯咯笑個不停。我的美國口音更加深了澳洲人的成見:老美都很怪異。這些孩子告訴我,兩個街口外就有一個電話亭。

我打電話到辦公室,要他們電匯一筆錢來。他們給我電報公司的地址,我步行到那兒。從員工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們已經接到通知,要他們把匯款交給一個外貌非常奇特的人。看見我,那位職員勉勉強強把錢交出,沒要我出示身分證件。我才把那疊鈔票拿起,她就在櫃臺上和我身上,噴灑一種類似來舒消毒水的噴霧劑。

身上有了錢,我就叫了部計程車,到一家大型平價商店採購長褲、襯衫、橡膠拖鞋、洗髮精、梳子、牙膏、牙刷和髮夾。司機把計程車開到一家露天市場。我買了滿滿一塑膠袋的新鮮水果,又買半打不同種類的紙盒裝果汁。然後,司機把我送到一家汽車旅館,一直等到他們讓我住宿才離開。我們原不抱太大希望,沒想到有錢真能使鬼推磨,一身邋遢又算什麼。我打開水龍頭,衷心感激這個澡缸。趁著水還沒注滿,我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下明天的機票。接下來的三個鐘頭,我泡在澡缸裡,回想著過去幾年發生的事,尤其是最近幾個月的經歷。

重拾現代化的風貌

第二天,我上了飛機。我那張臉已經擦洗乾淨,頭髮雖然難看,但也還算整潔,腳上一跛一跛,蹬著兩隻經過修剪、勉強配合我那雙「獸蹄」的橡膠拖鞋。我一身散發著清香!我忘記購買有口袋的衣服,只好把鈔票塞進襯衫裡。

房東看見我可真高興。如同我所預料的,我不在時,她幫我應付房子主人。沒問題——不過欠了幾個月房租而已。把電視和錄放影機租給我的那位澳洲商人,好得沒話說,在我失蹤期間,連催繳租金的通知也沒寄來一張,更別提收回他的電視機。他看到我,也非常高興。他知道,在歸還租用的東西、把帳結清之前,我絕不會走人。我的研究計畫還擱在那兒,等我回來繼續。參與這項醫療保健計畫的研究人員,看見我回來,又好氣又好笑,問我是不是到礦場挖貓眼石去了,不想回來上班呢。他們告訴我,那輛吉普車的主人事先同意,如果烏達和我沒有回家,他就進入沙漠取回他的吉普車,然後通知我的僱主。他告訴我的僱主說,我參加徒步旅行去了,意思就是說,我這次跟一群原住民出遊,不知何時回來,也不知目的地在哪兒。我的僱主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任由我去遊蕩。這項研究計畫沒有人能接手,他們只好等我回來。

我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她鬆了一口氣,聽我敘述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感到很興奮,不過,她也承認,她從沒為我的失蹤擔過半點心。她確定,如果我出了嚴重的事,她會有預感的。我打開堆滿郵件的信箱,發現那位主持家族活動的親戚,已經把我從聖誕禮物交換名單中除名!沒送親戚聖誕禮物,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我花了一些時間浸泡我的腳,用輕石擦洗,再用洗滌劑揉搓,才又穿得上褲襪和鞋子。我甚至曾用電動刀,把大部分硬化的表皮組織鋸掉!

我特別感激一些平常不太重視的東西,譬如剃刀,它幫我去除腋下長出的毛髮,又譬如床墊,墊著它睡,就不必擔心被小蟲啃咬,此外,還要感謝捲筒衛生紙。

我一再設法,把我熱愛的這個原住民部落,介紹給大家。我向別人解釋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尤其是他們對地球生態的關心。每天我在報紙上讀到有關環境遭受嚴重破壞的消息,心裡就感慨萬千;有些專家預言,地球上最蒼翠、最茂盛的植物,都可能被一把火燒得蕩然無存。「真人部落」不得不離開地球。目前,食物的來源日漸稀少,他們難以維生,將來還得面對輻射污染的問題。他們說得對,人類不會製造氧氣,只有植物會這樣做。用他們的話來說,「我們正在摧毀大地的靈魂。」我們的科技成就所引發的貪婪,使我們變得更加無知,對所有生命構成嚴重的威脅,只有學會尊重大自然,才能扭轉這種局面。「真人部落」有權拒絕,繼續在這個人口過剩的地球上繁衍他們的種族。自太古以來,他們一直就是大地忠實的、溫馴的子民;他們從沒懷疑過他們和大自然血脈相連的關係。

傳播沙漠中的天籟

我不懂,為什麼那些聽我談論「真人部落」的人,對他們的價值觀念都不感興趣?我瞭解,面對神祕的、陌生的事物時,人們都會覺得自己遭受威脅。我費盡唇舌向他們解釋:這種知識能擴展我們的心胸,解決社會問題,甚至治療我們的疾病。沒有人聽得進耳朵。澳洲人面對這種問題時,總是非常敏感。連曾經暗示要向我求婚的喬夫,也不願相信,住在叢林的土人會有高人一等的智慧。他含蓄地說,一個女人一生中冒險一次,無可厚非,現在該是收收心,扮演傳統婦女角色的時候了。我終於離開澳洲——我的醫療研究計畫已經完成,我的「真人部落」故事沒有人聽進耳朵。

我生命旅程中的下一階段,似乎已經不受我控制;驅使我前進的,彷彿是主宰一切的上蒼。

搭乘噴射客機返回美國時,坐在我旁邊的男士跟我聊了起來。他是個中年商人,挺著個要撐破褲子的啤酒肚。我們天南地北聊開來,最後談到澳洲土著。我把我在澳洲內陸的經歷告訴他。他聽得很專心,但他聽完後所作的評論,卻道盡一般人對這個故事的反應。他說:「唔,沒有人知道地球上有這個部落存在,現在他們要離開地球,那又怎樣?坦白說,沒有人會在乎的!」他又說:「何況,那是他們的觀念對抗我們的觀念,想想看,我們一整個社會的人所信仰的東西,會錯嗎?」

往後幾個星期,我不再跟人談論這個奇妙的部落——我把對他們的思念密封起來,埋藏在心底。這些人對我的影響太深了,我太尊重他們,不願意在冷漠無知的人面前談論他們,因為那就像「用珍珠餵豬」,糟蹋了好東西。然而,漸漸的,我發現老朋友們對我的故事,真的感興趣。有些人邀請我到各種團體,和大家談我在澳洲的奇遇。聽眾的反應總是相同的:他們都聽得如醉如癡;他們都覺悟到,已經發生的事雖然不能一筆勾銷,但可以改變。

沒錯,「真人部落」就要離開地球,但他們已經把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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