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肉汁

空氣是那麼的寧靜,我感覺到腋窩裡的毛髮在生長。我也感覺得到,隨著深一層的皮膚枯乾,我腳底所結的繭變得愈來愈厚。

我們步行突然中止。在我們停下來的地方,兩根交叉的木棍曾經標示這兒有一座墳墓存在。墓碑不再直立;把兩根木棍紮在一起的繩子已經腐爛。如今,地面上只剩下兩根老樹枝,一長一短。「工具師傅」撿起樹枝,然後從工具袋拿出薄薄長長的一片獸皮,熟練而精確地,把十字架重新綁紮好。有幾個人撿起散布在附近的大石頭,在沙地上堆成一個橢圓形。然後,大家把墓碑重新樹立在地上。「這是族人的墳墓嗎?」我問烏達。

「不是,」他回答。「裡面埋的是一個白種人。墳墓在這兒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早就被你們的人遺忘,現在恐怕連死者的家屬都忘記它的存在。」

「那你們為什麼要修整它呢?」我問。

「為什麼不呢?我們不瞭解、不同意、也不接受你們的生活方式,但我們不遽下評斷。我們尊重你們的立場。你們以往的抉擇和現在的自由意志,形成你們的生活方式。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和其他神聖的地點有相同的作用。來到這兒,我們可以歇腳、沉思,確認我們和上蒼以及宇宙萬物的關係。這兒沒留下任何東西,妳瞧,連骨頭都沒有!但我們的民族尊重你們的民族。我們祝福它、整修它;今天路過這裡,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

那天下午,我思考著「自我反省」的問題——面對自己,把過往的經歷好好探索檢討一番。這是骯髒的工作,讓人害怕,甚至充滿危險。有很多舊習慣和舊信念,我曾站在既得利益階級的立場,加以維護。在路上我會不會停下來,整修猶太人或佛教徒的一座墳墓?我記得,曾經為寺廟人潮造成交通阻塞而大發脾氣。現在,我是不是已經瞭解,應該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場,棄絕批判的態度,讓其他人追求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並且誠心祝福他們?我開始瞭解:我們並不吝於施捨,但我們選擇我們施予別人的東西。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在刻意為自己想過的生活作準備。

路上突然颳起一陣大風。流動的空氣就像貓的舌頭,舔著,搔著,停留在我那已經傷痕纍纍的皮膚上。這場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忽然有了領悟:尊重我不瞭解也不贊同的傳統和價值觀念,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好處。

文明與原始的交流

那晚,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我們圍聚在戶外的火爐旁。一團橘黃色的火光閃照著我們的臉孔。聊著,聊著,話題轉到了食物上,大夥不拘形式地談論起來。他們向我提出問題,我盡我所知回答,大家聽得很專心。我向他們介紹蘋果,告訴他們我們如何創造雜交的品種,如何調製蘋果醬,如何烘培老媽的「祖傳」蘋果派。他們答應找些野生蘋果,讓我品嚐。我發現,這些澳洲原住民基本上是吃素的。好幾個世紀,他們自由採食野生的果實、山藥、草莓、胡桃和種籽。偶爾,魚和蛋出現在他們面前,準備變成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時,他們的食物中也會添加這些東西。他們盡量不吃有「臉孔」的東西。碾磨的穀物是他們的日常食物,一直等到被驅離海岸、逃入內陸之後,他們才為環境所逼,開始吃肉。

我向他們描述餐館的樣子,告訴他們,食物是如何置放在精美的盤子上食用。我提到肉汁,他們感到不解,為什麼要在肉上澆調味汁?我答應示範給他們看。當然,一時也找不到合用的平底鍋。我們的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烹調的時候,通常先把煤撥到一旁,然後把肉放置在沙地上烘烤。有時我們也用竿子撐住烤肉叉,把肉串在上面烤。偶爾我們用蔬菜、藥草和珍貴的水燉肉吃。我望望四周,發現一張光滑無毛的獸皮毯子,在「裁縫婦」的幫助下,我們設法把毯子邊緣縫摺起來。她脖子上常繫著一個特製的小袋,裡面裝著動物骨頭做的針、筋腱做的線。我把動物脂肪放進獸皮鍋中加熱,溶化成液體,然後加進一些他們先前碾磨好的細紛,再加進鹹草和搾碎的辣椒籽,最後加進水。調味汁燒得濃稠後,我把它澆在我們先前吃過的一小塊一小塊肉上——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肉,叫做皺皮蜥蜴。嚐過這鍋肉汁的人表情都很古怪,也提出一些批評,但說得很婉轉,這使我想起十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我參加「美國太太」選美活動。全國性的競賽項目中,有一項是以獨門方法燒一道砂鍋菜。一連兩個星期,我每天在家做這道菜。一連十四頓晚餐,家人邊吃邊評鑑它的色、香、味,幫助我決定以哪一天做的砂鍋菜參選。孩子們從沒拒絕吃過,但很快就學會以婉轉的方式告訴我,他們真正的想法。他們忍受這些別出心裁的菜餚,為的是幫助老媽一圓選美夢!我贏得「堪薩斯太太」頭銜時,兩個孩子都大聲歡呼:「我們擊敗了砂鍋菜的挑戰!」

如今,我在這些沙漠夥伴的臉上又看到相似的表情。這一路上我們生活在一起,有說不盡的趣事;我今天烹調的肉汁,也給大家帶來許多歡笑。他們每做一件事都不忘探索其中的精神含意,因此,當有人批評說,肉汁這種食物反映出白人價值觀念的特色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們覺得,白人非但不願面對事物的真相,反而為了一時的方便,為了物質的享受,為了掩飾不安全感,讓生活環境把人類共通的法則給破壞了。

有趣的是,聽到他們的評論和看法,我從沒感到自己遭受批評和裁判。他們從不武斷地說,我們白人的那一套是錯的,而他們這個原住民部落的做法是對的。他們對我們的態度,就好比一個充滿愛心的大人,在觀察一個試圖把左腳的鞋子穿到右腳上的小孩。把鞋子穿反了,不是照樣可以走很長的路嗎?說不定弄得滿腳膿包和水泡,還可以學點乖呢!但對一個比較年老、比較有智慧的人來說,那似乎是不必要的折磨。

我們也談到生日蛋糕和覆在糕面上的甜美糖霜。我發現,他們對糖衣這種東西的看法,格外發人深省。它似乎反映出,在白人一百年壽命中,許多時間被浪費在人工的、淺薄的、暫時的、裝飾門面的、甜美可喜的事物上。在一生中,我們只花很少的時間,探索我們的心靈和永恆的存在。

心靈的成長

我談到生日宴會時,他們聽得很專心。我向他們介紹蛋糕、生日歌和禮物——每增加一歲,就在蛋糕上加插一個蠟燭。「你們為什麼要那麼做?」他們問道。「對我們來說,只有特別的事情才值得慶祝。年齡的增加並不特別呀,那不需要經過努力的。人很自然就會變老。」

「你們不慶祝年齡的增加,」我說,「那你們慶祝什麼呢?」

「心智的增長,」他們回答。「如果我們今天比去年更成熟、更有智慧,我們就會慶祝一番。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心智是否增長,因此,你該自己決定,何時舉行慶祝會。」我心裡想,這番話得好好記在內心。

我很驚訝地發現,這兒到處是營養豐富的野生食物,在人們需要時,就會適時出現在眼前。在乾燥的地區,表面看來,似乎不適合植物生長,但這只是假象。埋藏在貧瘠的泥土下的,是包裹著厚厚一層防護品的種籽。雨來臨時,種籽就會萌芽生根,整個地區都為之改觀。然而,短短幾天內,花兒就結束了一週期的生命,種籽被風吹散,大地又回復荒涼、乾枯的舊觀。

在沙漠各處,在濱海區域和接近熱帶的北部地區,我們利用豆類烹調過豐盛的晚餐。我們把野樟樹皮煮熬成茶,加進一些果子和甜美的蜂蜜。有一陣子,我們把整塊樹皮剝下來,用來遮蔭、包裹食物、嚼食。這種氣味芬芳的植物可以治療傷風、頭痛和黏膜充血。

許多灌木的葉子可以煉製成藥油,用來抵抗細菌侵襲,它可以當作收斂劑,清除腸內的細菌和寄生蟲。有些植物的梗莖和葉子中所含的漿汁,能消除腫瘤、腳上生的雞眼和繭。這兒甚至還找得到生物鹼,諸如奎寧。他們把某些香味濃郁的植物搗碎,浸泡在水中,直到汁液變色,才抹拭到胸口和背部。加熱時,它發出的水蒸氣也可以吸食,用來清除血液中的雜質,刺激淋巴腺,強化免疫系統。這兒有一種類似楊柳的小樹,含有豐富的阿斯匹靈成分,可以治療體內的不適,減輕扭傷或骨折帶來的痛苦,也可以紓解輕微的肌肉和關節疼痛。它對皮膚損傷也有療效。還有些樹皮可以煉製成止瀉藥,此外,某種樹脂溶進水裡後,也可以當作咳嗽糖漿服食。

一般來說,這個原住民部落的人都非常健康。相處一段日子後,我發現他們食用的某些花瓣,能有效防禦傷寒病菌。我想,或許他們的免疫系統也因此獲得加強,作用和我們的疫苗大致相同。據我所知,澳洲的馬勃菌——一種巨大的蕈類——含有一種名為「馬勃素」的抗癌物質,目前還在研究的階段。這兒的一種樹皮也含有叫做「山油柑鹼」的抗腫瘤物質。

早在好些世紀以前,他們就已經發現澳洲野生蘋果的奇特成分。現代醫學把它用在口服避孕藥中,做為「類固醇澳洲茄胺」的一種來源。部族長老告訴我,他們堅信,被帶進這個世界的新生命,都需要受到歡迎、愛護和妥善的教養。對他們族人來說,亙古以來,新生命的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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