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下假票

我們進入那間三面有牆,屋頂有遮蓋的小屋。我們從敞開的那面進去。這間房子沒有真正的門,也不需要窗。它的興建,純粹為了遮蔽太陽,也許做為羊群棲息的地方。屋內,一堆石頭圍繞著另一堆火,使空氣更加酷熱。房子裡看不到人類生活的任何必需品:沒有椅子、沒有地板、沒有扇子、沒有電。整間屋子是用波狀洋鐵皮搭蓋而成,顫顫巍巍的,靠幾根腐朽老舊的木頭勉強支撐著。

很快的,我那雙在烈日下曝曬了四個鐘頭的眼睛,就適應屋內比較暗的陰影和煙霧。一群原住民成年人聚在沙地上,或站或坐。男人們頭上紮著五顏六色,花樣繁複的束髮帶,上臂和腳踝都戴著羽毛。他們和那位司機一樣,身上圍著一小塊布。司機身上沒有塗抹顏料,但其他人的臉龐和手腳都畫有各種圖案。他們利用白色顏料畫上斑點、條紋和繁複的圖案。蜥蜴的圖形粧點著他們的胳臂,而蛇、袋鼠和鳥兒則出現在他們的大腿和背脊上。

婦女卻沒有那麼愛打扮。她們身高約莫和我相等——五呎六吋。大多數都上了年紀,但那一身肌膚卻宛如巧克力奶油,看起來既柔軟又健康。我發現沒有人留長髮;大部分都是鬈髮,剪得很短,幾乎顯露出頭皮。頭髮比較長的就用一條狹長的帶子,交叉綁在頭上,把髮絲緊緊束住。門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脖子和腳踝上都有手繪的花圈,技巧相當高超,每朵花中央都畫有細緻的葉子和雄蕊。所有婦女或是穿著兩件式的衣服,或像我一樣,身上圍著小塊布。我沒看到嬰兒和小孩,只看見一個少年男孩。

我的目光被屋中衣飾最華麗的人吸引住了。他是個男的,滿頭黑髮已經出現斑白。修剪整齊的鬍子,襯顯出他一臉的堅毅和威嚴。他頭上戴著鸚鵡羽毛做成的頭飾,光輝燦爛,十分引人矚目。他的胳臂和腳踝也戴著羽毛,腰間纏繞著一些東西,胸前掛著一塊精工打造的圓形甲冑,是石頭和種籽做成的。幾位婦人也有相似的裝飾,體積小些,當作項鍊來戴。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兩隻手。我瞅著他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心中感到無比的寧靜和安全。我想,他那張臉龐是我一生所見最和善的。

然而,我的情感卻游移在兩極之間。那些五顏六色的臉孔,那些站在背後、手握剃刀般銳利長矛的男子,在在加深我的恐懼。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又是那麼的愉悅,整個氣氛所散發的,似乎是一種芬芳的、滋補的溫情和友誼。我批判自己的愚蠢無知,在兩極之間找到情感的平衡點。眼前的一切,和我當初期待的截然不同。甚至在夢裡,我也無法設想這樣一個場面:緊張駭人的氣氛中,出現那麼多看來挺和善的人。如果我的照相機沒被屋外那堆火燒燬,我現在會拍一些精採的照片,將來貼在相片簿裡,或者製成幻燈片,讓親戚朋友看得目眩神迷。我的思緒轉到那堆火上,還有什麼東西被燒掉?一想到這,我忍不住打個寒噤:我的國際駕駛執照、橘黃色的澳洲紙幣、我荷包夾層裡藏了多年的一張百元大鈔(它的歷史,上溯到我年輕時在電話公司工作的那段日子)、我最喜歡的一支芬芳的唇膏(在這個國家買不到)、我的鑲鑽手錶、諾拉姑媽在我十八歲生日時送我的一枚戒指,全都付諸一炬。

我的焦慮被打斷了。充當翻譯的司機把我介紹給部落的人。司機名叫烏達。他的發音,是把「烏」拖得長長的,聽起來幾乎像「嗚——」,然後突然來個「達」。

這群原住民管那位眼神迷人、態度親切的男人叫「部族長老」。他並不是部族中年紀最長的男人,身分倒像我們心目中的酋長。

神祕的測試

一位婦人開始敲擊手上的棍子,發出喀答喀答的響聲,不久,其他婦人紛紛加入。手持長矛的男人開始將矛柄碰撞沙地,其他男人則在一旁拍手。屋內所有人開始唱歌、吟詠。有人向我打手勢,邀請我坐在沙子鋪成的地板上。這群人正在舉行「科洛波里」(節慶)。一首歌唱完,另一首跟著開始。這之前我沒注意到,有些人腳踝上戴著用很大的豆莢做成的鐲子,但現在它們都成為大家矚目的焦點——隨著舞步,莢裡的乾豆子嘎嘎作響,頗有節奏。跳舞的原本只有一個婦人,接著就有一群舞者加入。男人們時而單獨起舞,時而讓婦女們加入。他們正和我分享他們的歷史。

音樂的節奏終於緩慢下來,舞步也愈來愈慢,然後所有動作都停止,只剩下一個非常平穩的節拍,似乎和我的脈搏同起同落。屋裡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他們望著首領。他站起來,走向我,面帶微笑站在我面前。我感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心靈契合,直覺上,我覺得我們是老朋友,當然事實不是這樣。我想,他那副神態讓我感到自在和被接受。

長老從腰間解下用鴨嘴獸的皮做的一個長筒,朝向天空搖了搖。他打開筒子的一端,把裡頭的東西倒在地面上。石頭、骨頭、牙齒、羽毛和圓形的小皮圈,跌落一地,散布在我四周。族中一些人出來幫忙,在每樣東西降落的地方做個記號。他們用腳趾在泥地上做記號,和用手指同樣熟練。然後他們把那些東西裝回筒子。長老說了一些話,把筒子遞給我。我想起賭城拉斯維加斯的那一套,便把筒子舉到空中,搖了搖,然後如法炮製,打開了筒子的一端,倒出裡頭的東西,對每樣東西應該降落在哪個地方,卻毫無概念。兩個人趴到地上,用另一個人的腳測量我那些東西的降落地點,和長老那些東西降落地點的距離。有幾個人就評論了一番,但烏達並沒有告訴我,他們到底說什麼。

那天下午,我們還做了其他一些測驗。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用果子做的測驗。那種果子皮很厚,像香蕉,但模樣卻像梨。他們把這個翠綠果實遞給我,要我拿著,祝福它。這是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只好在心裡隨便說:「主啊,請賜福給這個食物。」然後把它交還給長老。他拿來刀子,切掉頂端,開始削它的皮,但削出來的皮卻不像香蕉皮那樣跌落,反而捲成一圈。每次出現這種現象,眾人的臉孔就朝向我。讓那麼多雙黑眼珠瞪著,我感到渾身不對勁。異口同聲,彷彿排練過似的,他們叫出一聲:「啊。」每次長老把果皮拉直,他們就啊一聲。我不曉得那一聲「啊」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但我知道,削出來的果皮通常不會捲起來的,不管這些測驗的目的是什麼,我算是及格了。

一個年輕的婦人端著滿滿一盤的石頭,向我走過來。與其說是盤子,不如說是一塊紙板,但上面堆著的石頭太高了,我看不清楚容器。烏達看了看我,表情十分嚴肅,然後說:「挑選一顆石頭吧!好好選擇,它具有拯救妳生命的力量。」

我一聽,渾身登時起了疙瘩,儘管由於天熱的關係,我的四肢正淌著汗。我感到滿肚子疑惑,胃部的肌肉彷彿打了個結:「那是什麼意思?具有拯救我生命的力量!」

我瞧了瞧那堆石頭,看起來全都一樣,其中沒有一顆是特別起眼的。它們只不過是灰紅色的小圓石,大小約莫等於美金五分或二角五分硬幣。但願其中有一顆會發光,讓人眼睛一亮,當然這只是空想。我只好裝模作樣一番:我全神貫注,彷彿在用心觀察這些石頭,然後從頂端選擇一顆,得意地舉起來。圍繞著我的一張張臉孔登時綻露出笑容來,表示讚許。內心裡我默默歡呼:「我押中了寶!」

但我怎麼處置這顆石頭呢?總不能隨手扔在地上,那會冒犯他們的。這顆石頭縱使對我毫無意義,對他們卻似乎是挺重要的呀!我現在穿的衣服都是沒有口袋,因此,我只好把石頭塞進乳溝,那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存放東西的地方。我把石頭塞進這天然的口袋後,回頭就把它給忘了。

展開曠野徒步之旅

接著,他們把火熄滅,拆卸下工具,收拾僅有的一些財物,然後步行向沙漠。他們排列成一縱隊,開始他們的旅程;他們那幾乎赤裸的褐色軀幹,閃爍在艷陽下。看來聚會已經結束,既沒有午宴,也沒有頒獎!烏達是最後離開的人,但他也揚長而去。在幾碼之外的地方,他回頭對我說:「來啊!我們現在上路了。」

「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徒步遊蕩。」

「你們遊蕩到哪兒去?」

「穿越澳洲大陸。」

「了不起!這需要花多少時間?」

「大約是三次月圓吧。」

「你是說,要步行三個月囉?」

「對,三個月,或多或少。」

我深深歎了口氣。然後,我向站在遠方的烏達宣布:「唔,聽起來滿有趣的,但你曉得,我不參加,今天不是我出門遠遊的好時機。我有待盡的責任和義務,我有房租和水電要付。我事先沒有準備。出門遠足或露營之前,我得先花點時間作些安排。也許你不瞭解;我不是澳洲公民,我是美國人。我們不能就這樣跑去別人的國家,然後消失。你們的移民局官員會很生氣,而我的政府會派出直升機,搜尋我的下落。也許改天吧!事前給我充分準備,我會跟你們一塊走的,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實在不能跟你走。不行,今天不是好時機。」

烏達笑了笑。「一切已經安排就緒。整個部落,只要有一個人投票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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