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學問與智慧

學問(learning)與智慧(wisdom),有顯然的區別。學問是知識的聚集(accumulat ion of knowledge),是一種滋養人生的原料,而智慧卻是陶冶這原料的鎔爐。學問好比是鐵,而智慧是鍊鋼的電火。學問是寸積銖累而來的,常是各有疆域獨自為政的。他可吸收人生的興趣,但是他本身卻是人生的工具。智慧是一種透視、一種反想、一種遠瞻;他是人生含蘊的一種放射性;他是從人生深處發出的,同時他可以燭照人生的前途。

有人以為學問就是智慧,其實有學問的人,何曾都有智慧?世界上有不少學問淵博的人,而食古不化,食今亦不化,不知融會貫通,學一不能反三,終身都跳不出書本的圈子,實在說不上智慧二字。這種人西洋便叫做「有學問的笨伯」(a learned fool),在中國便可稱為「兩腳書櫥」或「冬烘先生。」反過來說,有智慧的人也不見得都有很好的學問。有一種人,讀書雖然不多,但他對於人情事理,都很通達,憑藉經驗,運用心得,「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突。」這種的人,你能說他沒有智慧嗎?

學問是不能離開智慧的:沒有智慧的學問,便是死的學問。有許多人從事研究工作,搜集了很多材料、但往往矻矻窮年,找不到問題的中心,得不到任何的結果,縱有結果,亦復無關宏旨——這便是由於沒有智慧。而有智慧的人則不然,他縱然研究一個極小的問題,但卻能採驪得珠,找到核心所在;其問題雖小,而其映射的範圍,卻往往甚大。譬如孟德爾(Mendel)研究豆子的交配,居然悟出遺傳的定律,奠下了遺傳學和優生學的基礎,就是一個例子。再說進化論的創立者達爾文。在達爾文以前,何曾沒有富於學問的生物學家,看見過海邊的蚌殼,山中的化石,類人的猩猿,初民的種族?何以不能發明物競天擇,最適者存的天演公例?等達爾文發明以後,於是赫胥黎嘅然嘆曰:「這個道理,傻子都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於是他奮身而為達爾文的「牛頭狗」(bulldog),為他張目。當代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有人稱他為牛頓後第一人。他的相對論是科學裡一個稀有的創獲。但是他自己卻對人說:「我的發明其實很簡單,祇是你們不看見罷了!」他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便是他的智慧過人之處。

世間不但有缺乏智慧的人,而且也缺少智慧的書。我們可以把書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有智慧的,一類是無智慧的。有智慧的書,是每字每句,都和珠玉的晶瑩;斧鑿般的犀銳,可以啟發人的心靈,開闢人的思想,有時可以引伸成一篇論文,或成一本專書?這就是英文中所謂「燦爛的書」「〝brilliant book〞)。無智慧的書,往往材料堆積得和蟻丘一樣,議論雖多,見解毫無。縱然可以從他得報道,卻不可以從他得啟示,在著者是「博而寡約」,在讀者是「勞而無功」。這就是英文中所謂「晦塞的書」(〝dull book〞)。然而這類的書多極了,讀者要不浪費時間,就不能不精為選擇。須知著書固要智慧,讀書也要智慧。「讀書得間」,就是智慧的表現。「鞭辟入裏」,「豁然貫通」,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像諷誦高頭講章的讀法,則雖「讀破五車」,有何用處?

學問固然不能離開智慧,同時智慧也不能離開學問。有學問的人,雖然不一定就有智慧,正和有智慧的人不一定有很深的學問一樣,但是智慧卻必須以學問做基礎,才靠得住。戴東原說:「且一以自然為宗而廢學問,其心之知覺有止,不復日益,差謬之多,不求不思,終其身而自尊大,是以聖賢惡其害道也」,正是這個道理。無學問的智慧,只是浮光掠影,瞬起瞬滅的。好像肥皂泡一樣,儘管可以五光十色,但是一觸即破。唯有從學問中產生出來的智慧,才不是浮光,而是探照燈,可以透過雲層,照射到青空的境地。唯有從學問中鍛鍊出來的智慧,才不是幻滅的肥皂泡;永遠像珍珠般的泉水一般,一串串不斷的從水底上湧。也唯有這種有根底的智慧,才最靠得住,最為精澈,最可寶貴。

若把學問譬作建築材料,那智慧便是建築師的匠心。有木、有石、甚至有水泥鋼骨,決不能成為房子;就是懂得材料力學、結構原理,也祇可以造成普通應用的房子,而決不能造成莊嚴壯麗的羅馬聖彼得(St.Peter's)或巴黎聖母(Notre Dame)教堂。這種絕代的美術作品,是要靠藝術家的匠心的。但是材料愈能應手,匠心愈能發揮;構造的原理愈進步,藝術家愈能推陳出新。材料與技術對於作風的影響,整個的美術史,尤其是建築史,都可以證明。所以學問與智慧是相輔為用,缺一不可的。我們不但需要學問,而且更需要智慧——需要以智慧去籠罩學問、透視學問、運用學問。

學問應如何去尋求?智慧又如何去濬瀹?更應如何以智慧去籠罩、透視、並運用學問?這是思想方法的問題。思想不是空想、不是幻想,而是有嚴格紀律的一種意識的訓練。思想當然不是別人所教得來的;沒有思想的人,別人不能強他有思想,正如百年古語所證:「你能引馬就水,但不能教馬喝水」(You can lead a horse to water,but you cannot make him drink)。然而思想是可以啟發的。教育的最大功用,就是啟發人的思想。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就是承認思想有啟發的可能。思想應如何去啟發呢?當然非有訓練思想的方法不可。我現在先提出中西兩大哲人關於訓練思想的指示來。

中國的孔子講學問,曾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四個戒條。無論經學家如何詮釋,我們拏近代思想方法眼光來看,可以得到一種新的領悟。毋意可以釋作不可凡事以意為之。沒有根據先有論斷是要不得的。這就是成見(prejudice),成見與科學探討的精神不相容。毋必是不可武斷(dogmatic)。武斷是虛心的反面,往往以不完備的知識,不合的見解,據為定論。毋固是不可固執(obstinate),拘泥膠著,拒絕著,拒絕新的事物、新的假定。墮入樊籠而不自解,鑽入牛角尖裏而不自拔。毋我是不可以自己為中心,以自我為出發點(ego—centric predicament)。妄自尊大,正是所謂我執。這種胸有所蔽的看法,在邏輯上不能允許,在認識論上也不能容。必須除破以上各蔽,乃能清明在躬,洞燭萬象。必須如此,才能濬瀹智慧。必須如此,才能役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役。為學求知應當如此,就是人生修養,也應當如此。

近代西洋的大思想家培根(Francis Bacon),在他所著的學問的進展(〝The Advance ment of Learning〞)一書中,討論思想錯誤的原因,可說精闢極了。康第拉(Condillac)曾說:「世人了解思想錯誤的原因者,莫過於培根。」培根以為人類思想的錯誤,乃是由於有四種偶像(idols)。這種偶像,佛家稱為「執」,我們稱為「蔽」。第一是「部落的偶像」(id ols of the tribe),可稱「觀感之蔽」。就是說對於一個問題,先按照自己的意見決定好了,然後才去尋找經驗,再把經驗團捏搓揉得和自己的意思相合。這無異手提著一個蠟人再向他問路。這是一般人最易犯的錯誤。現在有些大學生做論文,往往先有了結論,然後去找材料,好像藥店裏打好了裝藥的抽屜,安放得整整齊齊,再待把藥材分別填塞進去,就算完事。他不是從材料裏去逐步尋求真理,乃是把他的所謂真理去配合材料。這種工作,是白費的。第二是「山洞的偶像」(idolS of the cave),可稱「自我之蔽」。這與個人性格有關係。每個人因為他性之所近,常常在意識裏形成他的一個所謂「洞」或「窠」。這種「洞」或「窠」,常把自然的光線屈折或遮蔽了,於是一個人就像帶上顏色眼鏡:帶了藍色眼鏡,便說一切是藍;帶了黑色眼鏡,便說一切是黑。結果是非不明,黑白不分。這種「洞」,人的思想一跌進去,便是不容易爬出來的。第三是「市場的偶像」(idols of the market),可稱「語言之蔽」。這是從人與人的接觸之中而生的。人與人相接觸時,不得不用語言來交換意思,但語言所用的字句,常以群眾所了解者為準,所以字意常不確定,或不完備,而真理遂被湮沒。人類思想的錯誤,很多是由此而來。邏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確定每個字的意義,而使其有一定的內容,以免「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政治煽動家說的話,大都是極漂亮而動聽的,但是仔細分析起來,有幾句是確定可靠的?莊子說:「言隱於榮華」,其實這種語言是和無花菓樹一樣,以他的葉子隱蓋著他無花的羞辱。第四是「戲院的偶像」(idols of the theatre),可稱「學統之蔽」。人類有些思想上的錯誤,是由於傳統的信條或對事實錯誤的證明而來。古今以來各種派別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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