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識的責任

要建立新人生觀,除了養成道德的勇氣而外,還要能負起知識的責任(intellectual responsibility)。本來責任是人人都有的,無論是耕田的、做工的、從軍的,或者是任政府官吏的,都各有各的責任。為什麼我要特別提出「知識的責任」來講?知識是人類最高智力發展的結晶,是人類經驗中最可珍貴的寶藏,不是人人都能取得、都能具備的;因此凡有求得知識機會的人,都可說是得天獨厚,享受人間特惠的人,所以都應該負一種特殊的責任。而且知識是精神生活的要素,是指揮物質生活的原動力,是我們一切行為的最高標準。倘使有知識的人不能負起他特殊的責任,那他的知識就是無用的,不但無用,並且受了糟塌。糟塌知識是人間的罪惡,因為這是阻礙或停滯人類文化的發達和進步。所以知識的責任問題,值得我們加以嚴重的注意。我們忝屬於所謂知識分子,尤其覺得這是一個切身問題。

所謂知識的責任,包含三層意義:

第一是要有負責的思想。思想不是空想、不是幻想、不是夢想,而是搜集各種事實的根據,加以嚴格邏輯的審核,而後構成的一種有周密系統的精神結晶。所以一知半解,不足以稱為成熟的思想:強不加以為知,更不能稱為成熟的思想。思想是不容易成立的;必須要經過邏輯的陶鎔,科學的鍛鍊。凡是思想家,都是不斷的勞苦工作者。「焚膏油以繼晷,恆矻矻以窮年。」他求知的活動,是一刻不停的,所以他才能孕育出偉大成熟的思想,以領導一世的思想。思想家都是從艱難困苦中奮闘出來的。他們為求真理而蒙受的犧牲,決不亞於在戰場上鏖戰的犧牲。拏科學的實驗來說,譬如在實驗室裏試驗炸藥的人,被炸傷或炸死者,不知多少;又如到荒僻的地方調查地質、生物、人種的人,或遇天災而死,或染疾病而死,或遭盜匪蠻族殺害而死的,也不知多少。他們從這種艱苦危難之中得來的思想,自然更覺得親切而可以負責。西洋學者發表一篇學術報告或論文,都要自己簽字,這正是負責的表現。

其次是除有負責的思想而外,還要能對負責的思想去負責。思想既是不易得到的真理,則一旦得到以後,就應該負一種推進和擴充的責任。真理是不應埋沒的,是要發表的。在發表以前,固應首先考慮他是不是真理,可不可以發表;但是既已考慮發表以後,苟無新事實新理論的發現和修正,或是為他人更精闢的學說所折服,那就應當本著大無畏的精神把他更尖銳地推進,更廣大地擴充。我們讀西洋科學史,都知道科學家為真理的推進和擴充而奮闘犧牲的事蹟,真是「史不絕書」。譬如哥白尼(Copernicus)最先發現地動學說,說太陽是不動的,地球及其他行星都在他的周圍運行,他就因此受了教會多少的阻礙。後來白蘭羅(Bruno)出來,繼續研究,承認了這個真理,極力傳播,弄到觸犯了教會的大怒,不僅是被捕入獄,而且被「點天燈」而死。蓋律雷(Galileo)繼起,更加以物理學的證明,去闡揚這種學說,到老年還鐵鎖琅噹,飽受鐵窗的風味。他們雖受盡壓迫和困辱,但始終都堅持原來的信仰,有「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的態度。他們雖因此而犧牲,但是科學上的真理,卻因為他們的犧牲而確定。像這種對於思想負責的精神,才真正是推動人類文化的偉大動力。

再進一層說,知識分子既然得天獨厚,受了人間的特惠,就應該對於國家民族社會人群負起更重大的責任來。世間亦唯有知識分子才有機會去發掘人類文化的寶藏,才有特權去承受過去時代留下最好的精神遺產。知識分子是民族最優秀的分子,同時也是國家最幸運的寵兒。如果不比常人負更重大的責任,如何對得起自己天然的秉賦?如何對得起國家民族的賜予?又如何對得起歷代先哲的偉大遺留?知識分子在中國向稱為「士」。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身為知識分子,就應該抱一種舍我其誰至死無悔的態度,去擔當領導群倫繼往開來的責任。當民族生存存亡的緊急關頭,知識分子的責任尤為重大。范仲淹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必須有這種抱負,才配做知識分子。他的「胸中十萬甲兵」,也是由此而來的。

提起中國的知識分子,我們很覺痛心。中國社會一般的通病,就是不負責任,而以行政的部分為尤甚(這當然是指行政的一部分而言)。從前的公文程式,是不用引號的;辦稿的時候,引到來文不必照抄,祇寫「云云」二字,讓書吏照原文補寫進去。傳說沈葆楨做某省巡撫,發現某縣的來文上,書吏照抄云云二字,不曾將原引來文補入,該縣各級負責人員,也不曾察覺。於是他很幽默的批道:「吏云云,幕云云,官亦云雲,想該縣所辨之事,不過云云而已。」這是一個笑話,但是很足以形容中國官僚政治的精神。中國老官僚辦公事的秘訣,是不負責任,推諉責任。所以上級官廳對下的公事,是把責任推到下面去去;下級官廳對上的公事,是把責任推到上面去。責任是一個皮球,上下交踢。踢來踢去的結果,竟和火線中間,有一段「無人之境」(no man's land)一樣。這是行政界的通病,難道知識界就沒有互相推諉不負責任的情形嗎?有幾多人挺身而出,本著自己的深信,拏出自己的擔當來說,這是我研究的真理,這是我服務的責任,我不退縮,我不推諉?這種不負責任的病根,診斷起來,由於下列各點:

第一是缺少思想的訓練——他的思想不曾經過嚴格的紀律,因此已有的思想固不能發揮,新鮮的思想也無從產生。外國的思想家常提倡一種嚴正而有紀律的思想(rigorous thinking),就是一種用邏輯的烈火來鍛鍊過的思想。正確的思想是不容易獲得的,必須經過長期的痛苦,嚴格的訓練,然後才能為我所有。思想的訓練,是教育上的重大問題。歷次世界教育會議,對於這個問題,都曾加以討論。有人主張研究社會科學的人,他得學高深的數學,不是因為他用得著這些數學,乃是因為這種數學是他思想的訓練。思想是要有紀律的。思想的紀律,決不是去束縛思想,而是去引申思想、發展思想。中國知識界現在就正缺少這種思想上的鍛鍊。

第二是容易接受思想——中國人向來很少人堅持他特有的思想,所以最容易接受他人的思想。有人說中國人在思想上最為寬大,最能容忍,這是美德,不是毛病。但是思想這件事,是就是,非就是非,談不到什麼寬大和容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哥白尼主張地動說,固然自己深信是對的;就是白蘭羅和蓋律雷研究這個學說認為他是對的以後,也就堅決地相信他、擁護他,至死至終不改變。試看西洋科學與宗教戰爭史中,為這學說奮闘不懈,犧牲生命的人,曾有多少。這才是對真理應有的態度。中國人向來本相信天圓地方,「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但是西洋的地動學說一傳到中國,中國人立刻就說地是圓的,馬上接受,從未發生過流血的慘劇。又如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也是經過多少年宗教的反對,從苦闘中才掙扎出來的。直至一九一一年,德國還有一位大學教授,因講進化論而被辭退;甚至到了一九二一年,美國坦尼西(Tennessee)州,還有一位中學教員因講進化論而遭訴訟。這雖然可以說是他們守舊勢力的頑固,但是也可表現西洋人對於新思想的接受不是輕易的。可是在中國卻不然。中國人本來相信盤古用金斧頭開天闢地。「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不是多少小說書上都有的嗎?但是後來進化論一傳進來,也就立刻說起天演,物兢天擇,和人類是猴子變來的。(其實人類是猴子的「老表」。)人家是經過生物的實驗而後相信的。我們呢?我們祇是因為嚴復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文章做得極好,吳摯甫恭維他「駸駸乎周秦諸子矣」一來,於是全國風從了。像這樣容易接受思想,祇足以表示我們的不認真、不考慮,那裏是我們的美德?容易得,也就容易失;容易接受思想,也就容易把他丟掉。這正是中國知識界最顯著的病態。現在中國愈是中學生,愈是一知半解的人,愈好談主義,就是這個道理。

第三是混沌的思想——既沒有思想的訓練,又容易接受外來的思想,其當然的結果,就是思想的混沌。混沌雲者,就是混合不清。況且這種混合是物理上的混合,而不是化學上的化合。上下古今,不分皂白,攪在一起,這就是中國思想混合的方式。我不是深閉固拒,不贊成採取他人好的思想,祇是採取他人的思想,必須加以自己的鍛鍊,才能構成自己思想的系統。這才真是化學的化合呢!西洋人也有主張調和的,但是調和要融合(harmony)才對,不然祇是遷就(compromise);真理是不能遷就的。我常怪中國的思想中,「雜家」最有勢力。如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極端力行的墨,虛寂無為的老,都是各樹一幟,思想上的分野是很清楚。等到戰國收場的時候,卻有呂氏春秋出現,混合各派,成為一個「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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