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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空氣乾淨多了。移民區學校的一位女教員也證實了這一點。她寫道:"誰敢在政治討論課上偷偷地笑,就會丟掉提前假釋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你屬於積極分子,那你再鬧厲害點也沒事,你只須注意別人不扔煙頭、迅速脫帽之類的行為就行了,你自己可以干輕活,拿到一個好鑒定,將來辦戶口時也會照顧你的。"

還有所謂"集體委員會"和"維持內部秩序小組"。(馬爾琴科把這種小組叫作;"母狗出去散步小組",每個字的字頭都一樣。)這些組織很像民團,成員都佩帶紅袖章,任務是監督囚犯違反制度的行為,幫助看守!而且這種委員會有權建議給予懲罰!凡是有條件適用"三分之二刑期"和"二分之一刑期"的人都必須幫助"維持內部秩序小組"的工作,否則"提前假釋"就不會有你的份。而那些必須服滿刑期的人則不去,因為他們不需要。阿列克謝耶夫寫道:"比較起來,群眾大都寧願選擇緩慢的死刑,也不想參加這類委員會和小組。"

這不就是某種凈化了的氣氛嗎?是吧?看,勞改營里居然也有社會活動!這種社會活動會培養人們多麼高尚的品質啊(培養人們奴顏婢膝、告密陷害、把鄰人推下火坑)!而這就是那個金光閃閃的、通向改造的天堂的梯子!但是,這梯子又是多麼滑啊!

例如,蒂拉斯波的第二勞改區的奧盧霍夫(共產黨員,曾任商店經理,因貪污坐牢)就來信抱怨。他在模範生產者代表會議上發了言,揭發了一些人,並"號召那些誤入歧途的祖國兒女認真參加勞動,改造自己",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但是,當他走下講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卻有一個囚犯走過來對他說;"假如十年前你這塊臭肉講出剛才這番話,我會當眾在講台上就把你宰掉。現在不行了,法律妨礙我,保護著你這條母狗!宰了你,我也會被槍斃的。"

讀者會感到,一切事物都是辯證地聯繫在一起的,會感到對立的統一和矛盾的互相轉化吧?一方面是活躍的社會活動,另一方面則依靠關於槍決的命令,不是嗎?(還有,讀者注意到這個人說的時間了吧?"假如在十年前……",這就說明,十年前的囚犯今天仍舊關在原地。一個時代過去了,它已不復存在,可是這個囚犯卻仍舊關在原地……)

同一個奧盧霍夫還敘述了關於囚犯伊薩耶夫的事。伊薩耶夫原先是一位少校,現在在莫爾達維亞的第四勞改區,他對"勞改區內違反紀律的囚犯向來是不妥協的,他敢於在集體委員會上指名道姓地批評某些囚犯",這也就等於反對對這些囚犯適用提前假釋的優待辦法,或者等於要求懲罰他們。可是,怎麼樣呢?"第二天夜裡他的牛犢皮大皮靴丟了一隻。他只好穿皮鞋,但又過了一天,皮鞋又丟了一隻。"看,在我們這個時代,被追得走投無路的階級敵人竟然採取這種不體面的鬥爭方式了!……

當然,社會生活是很敏感的,好像雙刃的寶劍,它需要認真對待、善於引導。否則就會發生一些對囚犯起腐蝕作用的情況。萬尼亞?阿列克謝耶夫的事情就是一例。經過是這樣的:領導決定晚上八點召開第一次勞改營全體大會。人們到齊了,但直到十點還只聽見台前的樂隊奏樂,大會遲遲不開,雖然軍官們早已在主席台上就座。於是,萬尼亞?阿列克謝耶夫訪樂隊"暫停"一下,請求領導回答:大會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回答是:不開了。這時阿列克謝耶夫說:那麼。我們囚犯可要自己開會了,我們的討論題目是:《生命和時間》。台下的囚犯們也鬧鬧哄哄表示支持。軍官們紛紛從台上下去了。阿列克謝耶夫拿著筆記本走上講台,開始講話,首先談個人迷信問題。這時幾名軍官衝來,把主席台拆掉,把電燈泡擰下來,並且不斷用力推開那些擁到台前的囚犯。軍官們奉命逮捕阿列克謝耶夫,但阿列克謝耶夫卻對他們發出呼籲:"看守們,公民們!你們可都是共青團員呀!你們都聽到了,我剛才說的都是真實情況。你們想打擊什麼人?難道想打擊列寧思想的良心嗎?"就算是列寧思想的良心,也要逮捕!但是,一批高加索人囚犯把阿列克謝耶夫藏到自己工棚里,這天晚上他總算沒被抓住。後來他還是蹲了禁閉室。關禁閉之後,又把他的發言認定為"反蘇宣傳"。"集體委員會"要求勞改營當局把進行反蘇宣傳的阿列克謝耶夫關進隔離室。當局根據這一要求向人民法院提出指控,結果阿列克謝耶夫被加判三年嚴格監禁。

為了正確地指導人們的思想,現在移民區里規定每周上政治課,這是十分重要的。政治課由擔任務大隊(每大隊二百至二百五十人)隊長的軍官講授,每次圍繞一定的專題,例如:我國制度的人道主義性質,我國制度的優越性,社會主義古巴的成就,殖民非洲的覺醒,等等。據說,移民區的囚犯都非常關心這些問題,他們了解這些問題之後便會更好地遵守移民區的各項制度,更賣力地勞動。(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確理解。例如,有人就從伊爾庫茨克寫信來說:"在飢餓的勞改營里卻向我們講什麼我國的產品極大豐富。我們這裡在勞動中只看見十字鎬、鐵鍬、抬筐、背簍,但人們卻向我們宣講什麼到處都在實現機械化。")

在上面提到的全營大會之前,萬尼亞?阿列克謝耶夫還干過這樣一件怪事:他在政治課上舉手請求發言,然後站起來對講課人說,"您是內務部的軍官,我們這些人是囚犯,咱們都是在個人迷信時期犯了罪的。因此,我們和您同是人民的敵人。如今咱們都應該以自己的忘我勞動向蘇聯人民請罪。所以,我很嚴肅地建議您,少校公民,要堅決地走共產主義的路!"這件事被認為是他"有不健康的反蘇情緒",後來寫進了他的檔案。

這位阿列克謝耶夫從烏斯特維姆勞改營寄來一封內容廣泛的長信。信紙已經揉搓軟了,字跡也不清楚,我花了六個小時才看完它。這裡真是無所不包!值得注意的是他發出的這種一般性議論:"什麼人現在蹲在勞改移民區,蹲在這奴隸的貧民窟里?這是被社會排擠出來的、人民中間最勇敢而不妥協的那個階層……是官僚集團把這一部分勇敢的青年推下生活深淵的,因為它看到:如果這部分青年用關於社會公正的理論武裝起來的話,那將對官僚集團十分危險。""囚犯是被排擠出來的無產階級的孩子,是勞改營的財產。"

另一個工具便是廣播,如果能正確使用,它也能起很重要的作用。(不是音樂和愛情歌曲,而是教育性節目!)廣播也和其它一切一樣,按制度不同區別對待:對特種制度移民區播音二一三小時,對普通移民區則整日播送聲

此外還有學校!(那還用說!我們是要把囚犯改造好送回社會去的呀!)只不過"一切都是形式主義的。是為了遮人耳目……人們是在棍棒驅趕下去學校的,學習興趣被加強管制棚打消了",而且年輕的人們因為自己的衣著破舊"不好意思讓自由人女教師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是的,對於囚犯來說,看到一個活女人這是件重大的事情啊!

不用說。只有根據戰後斯大林和貝利亞實行的男女分別關押原則,才能對犯人進行正確的教育和改造,尤其對成年犯人,對刑期長達幾十年的人更是如此。這個辦法在古拉格群島已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了。儘管整個人類世界都承認男女兩性間的互相作用是推動改良和發展的因素,但這個原則是古拉格群島所絕不能接受的,因為那樣一來勞改犯的生活就會"像是住療養院"了。而且,我們越是接近已經照亮半邊天的共產主義光輝,就越得堅決地把男女罪犯分開,只有通過這種隔絕才能使他(她)們好好受點苦楚,從而得到改造。

在我們這個不是沒有公開性的、不是人民無權的時代,通過勞改移民區進行改造的這一整套制度也還受到社會的監督。是的,我們有監察委員會。讀者還沒有忘掉它吧,它並沒有被取消。

監察委員會是由"地方組織的代表"組成的。但實際上,在荒僻地區,在自由居民的村鎮上,除了行政領導的夫人們之外誰能參加這類委員會呢?它不過是只會重複丈夫意見的娘兒們委員會而已。

但是,這個辦法在某些大城市卻有時會造成完全意想不到的後果。例如,區黨委委派女共產黨員加麗娜?彼得羅夫娜?菲利波娃參加敖德薩監獄的監察委員會。她極力推辭:"我可不願意和罪犯打交道!"可是,黨有黨紀呀,她不得不參加。參加之後,她被這項工作完全吸引住了!她在監獄裡看到了各種人,而且他們中間有多少無事受害者啊!有多少人已經徹底悔改了呀!於是,她想出了一個辦法:不要監獄當局參加,她要同囚犯個別談話(這自然使監獄當局十分不快)。有些囚犯起初一連幾個月都像仇人似的看著她,但後來終於改變了態度。她從此便常去監獄,一個星期去兩次,三次、四次。在監獄裡一直呆到晚點名,有時甚至假日也不休息。這時,那些派她來的人們當然就不很高興了。她向上級機關反映刑期二十五年的犯人的情況(刑法典上已經沒有這麼長的刑期了,但是人們卻還在服刑),請求紫刑滿釋放的人安排工作,反映永久流放的情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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