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事到如今,左右為難

當然,將來人們是會談起我們的。我們對此並沒有喪失希望。因為凡是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其真相遲早總會為人們所知。但是,原來沒想此事絕不會很快發生,總要等到我們這些人大部分去世之後,而且將是在環境完全改觀的時候。我把自己看作古拉格群島史的編纂者,一直在寫啊,寫。可是,對於生前能看到它問世,我並沒有抱多大希望。

歷史的進程經常以其意外轉變使我們吃驚,就連最有洞察力的人也不例外。我們未能預見到這一切將會怎樣發生。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可是,竟然一切都突然顫動起來,開始有所進展了。於是,剎那間,通向這個社會的深淵的門扉彷彿微微開了一道小縫兒,而且有兩三隻真理的小鳥居然趁著那門扉還沒有重新長久地關閉之前得以飛了出來。

我有多少前輩未能寫到底,寫出的東西未能保存下來啊!他們未能堅持到最後,未能攀登到上面來!而這種幸福卻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得以在鐵門扉重新關閉之前,從它的縫隙里把極少的一點真相第一次傳遞到外面去。

立刻,這點真相,好似由反物質所包圍的物質一樣,爆炸了!

它爆炸了,隨之發生的是讀者來信的激流滾滾而來,儘管這也是意料中的事。然而,接著便是報刊文章的激流衝過來了,但那激流是透過咬牙切齒聲、壓抑著憎恨和滿心不快衝過來的,這樣一些滿篇讚揚俗套的官樣文章委實令人厭惡。

當從前蹲過監獄的人們聽到所有報紙一齊發出的這片叫好聲,得知有一本關於勞改營的小說"問世並受到報界吹捧時,他們一致斷定:"這又是杜撰!難為他們想得出還要借這個題目來造謠!"的確,要說我們那些通常言過其實的報紙會突然熱心地讚揚起真理來,這確實無論如何也很難設想!有些人則對我的那本小說乾脆連看也不看一眼。

可是,當他們一旦開始談它的時候,卻不約而同地拼發出一片呻吟聲--那是喜悅的呻吟,也是痛苦的呻吟。於是,信件又像雪片一般飛來了。

這些來信我都保存著。我國同胞們是極少有機會說出自己對社會

問題的看法的,以前的囚犯尤其如此。要知道,他們曾經多少次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信念,曾經受過多少次欺騙啊!但是,這一次他們相信了:一個真理的紀元終於開始。現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話,可以大膽地寫作了!

但是,當然,他們又一次受騙了。這已是第多少次了啊!……

"真理取得了勝利,但是遲了!"他們這樣寫道。

實際上甚至比這還要遲,因為它根本沒有取得勝利……

自然,確實有一些頭腦清醒的人,他們不肯在信尾署名(餘生無幾,我還要自已保重呢!"),或者就在報紙上吹捧得最厲害的時候向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很奇怪,沃爾科伏依怎麼會同意你發表這部小說的?我很不放心,你現在是否又被關進了加強管制工棚?請速回信。……"或者就乾脆問道:"怎麼搞的?怎麼還沒有把你和特瓦爾多夫斯基"關起來月

就是這樣。是他們的捕獸夾子卡住了,一時沒有發動起來。那麼.沃爾科伏依之流該怎麼辦呢?只好也抄起筆來,也寫信,或者就給報紙寄反駁文章。他們中間有些人還確實有點文采呢!

從這第二種來信的洪流中,我們懂得了應該怎樣稱呼這些人,也就是知道了這些人自己是怎樣稱呼自己的。過去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曾把他們叫做什麼"勞改營的統治者"、"勞改營主人"或"勞改營首長"。不,他們叫"實際工作者"!噢,這個詞可太漂亮,太妙了!要說是"契卡工作人員"吧,也不大貼切,於是他們自己找到了"實際工作者"這個詞。

這伙"實際工作者"在信里寫道:

"伊萬?傑尼索維奇天生是個善於拍馬的人!"

(B?B?奧列伊尼克,於阿克糾賓斯克市)

"舒霍夫這個人既不使人同情,也不叫人尊敬!"

(馬特維耶夫,於莫斯科)

"對舒霍夫判刑完全正確……把囚犯放出勞改營外,他們有什麼事可干?"

(西林,於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市)

"對這些靈魂卑鄙的侏儒判刑太輕了!我絲毫也不可憐……這些衛國戰爭中的敗類!"

(E?A?伊格納托維奇。於基莫夫斯克市)

"舒霍夫是個害人的老手,是一隻狡猾殘酷的胡狼。他活著就是為了填飽自己的肚皮!"

(烏斯賓斯基,於莫斯科)。

一作者不去描寫那些最忠誠的人們在一九三七年是怎樣死去的,卻選擇了一九四一年的勞改營來描寫。可那時被關進勞改營的大都是些只顧自己的傢伙戶一九三七年的時候就沒有像舒霍夫這類人。當時那些人是在憂傷中默默死去的,他們當時想的是:這是誰的需要?"

(潘科夫,於克拉馬托爾斯克市)提到勞改營的內部制度時,這一類人在信中說:

"為什麼要給不勞動的人那麼多飯吃?他們的精力反正用不完……我看,對待犯人們還是過於寬大了。"

(戈洛溫,於阿克摩林斯克市)

"至於伙食標準,不應忘記他們不是在療養院。他們只應通過誠實的勞動來贖罪。這部小說侮辱了內務部的士兵、軍士和軍官們。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但是這個人民被寫成了什麼樣子……?--被寫成了一群鸚鵡、糊塗蟲、笨蛋。"

(巴祖諾夫上士,於奧伊米亞肯市。五十五

歲,在勞改營服兵役到老)

"勞改營里濫用職權的行為比其他任何蘇維埃機關(!!)都少。我敢肯定,現在勞改營里的制度比從前嚴厲多了!

警衛人員並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什麼事在坐牢。"

(卡拉哈諾夫,於莫斯科近郊)

"我們這些執行法紀的人也是人,也希望自己有一番作為:我們也並不是總向那些倒下去的人開槍的,而且我們自己也冒著危險呀。"

(格里戈里?特羅菲莫維奇?熱列茲尼亞克)

"這部小說里的一整天充滿了囚犯們的惡劣行為,根本看不到行政當局的作用……要知道,勞改營里管制囚犯的制度嚴格並不是由於個人迷信的結果,那是在執行法院的判決嘛!"

(格里戈里耶夫)

"照索爾仁尼琴的描寫看,似乎勞改營內整個工作中根本不存在什麼黨的領導。可是,要知道,那時也和現在一樣,勞改營里也是有黨的組織的,是黨組織在憑著良;心安排整個工作的。"

(而實際工作者們則)"只是按照規章、指示、命令的要求執行任務而已。而且,就是這些當時在那裡工作的人們現在還在那裡工作(!!),或許人員還增加了大約百分之十。這些人工作出色,多次受到表揚,他們一直被列為優秀工作者。"

"此書引起了內務部全體人員的極端憤怒-…?這部作品中所包含的仇恨之深,簡直使人驚訝……它有意煽動人們反對內務部的情緒!為什麼我國有關機關竟允許對內務部的工作人員如此橫加侮辱?……這大卑鄙了!"

(安娜?菲利波芙娜、扎哈羅娃,於伊爾庫茨克

州。本人自一九五0年在內務部工作,一九五六年

入黨。)

請讀者聽聽吧!聽聽吧!"這太卑鄙了!"她從內心發出了這種號叫。在她看來,把群島上的人折磨了四十五年則是不卑鄙的。而現在發表了一部小說就卑鄙了!

"我們從來看到過這麼卑鄙齷齪的東西……而且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和我有同感的人非常多,我們的名字是一群。"

簡單地說吧:

"所有圖書館和閱覽室均應立即全部撤掉索爾仁尼琴的這部小說!"

(A?庫茲明,於奧廖爾)

這一點確實照此辦理了。不過是逐漸地進行的;

"本來就不應該印刷出版這本書,應該把材料作為罪證送交克格勃機關!"

_(匿名,十月革命同齡人)

事情也確實大致是這樣發展下去的,算是被這位"同齡人"猜中了。

還有另一位匿名者來信,不過這次是一位詩人:

"俄羅斯,你可聽見,

我們的良心

潔白無瑕!"

又是這"該死的匿名者"!讓我們知道一下也好呀,你究竟是一個親自開槍打死過人的,還是下過命令送人去死的?或者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正統派分子?哼,匿名!一個潔白無瑕的匿名者!……

最後,也有人提出了廣泛的哲學見解:

"歷史是從來都不需要過去的(!!),而社會主義文化的歷史現在尤其不需要它。"

(A?庫茲明)

"歷史不需要過去"們請看這些正統分子們竟說出了什麼話!那麼,歷史需要什麼呢?它需要未來,是不是?怪不得這一類的人正在編寫歷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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