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流刑犯的幸福生活

1.自行車釘子(螺絲)。半公斤2.皮鞋5(雙)3.送風器2(個)4.波利[玻璃]杯

10(個)5.木欠(鉛)筆盒1(個)6.地球義(儀〕l(個)7.火柴50包8.扁福(蝙蝠)牌油燈2個(盞)9.牙高〔膏)8(筒)10.甜餅乾34公斤11.伏特加酒156瓶(每瓶半公升)這是一張艾達拉村百貨商店全部商品的盤存單,是為了對商品進行重新定價編製的。科克切列克區消費合作社的商品檢查員和商品計價員開列了這張清單,而我現在正搖計算器計算商品的價格:有的商品要降價百分之七點五。有的要降百分之一點五。價格既然已經如此大幅度降低了,學生用的木鉛筆盒和地球儀就可望在新學年開始之前賣出去,大螺絲也一定能在自行車上找到各自的位置。只是滯銷的大批甜餅乾(大概還是戰前生產的)最後很可能不得不列入"獃滯品"一類。至於伏特加酒,就是再漲點價也會在"五一"之前賣光的。

四月一日,按斯大林的步調,照例要宣布商品減價,使勞動人民受益數百萬盧布(全部受益額都已事先算出並公布了)。但這對我卻成了一個打擊。

我來到流放地已經一個月,在勞改營實行"經濟核算制"時期當鑄造工掙到的一點工資全吃光了。(獲得自由之後還要靠在勞改營掙的錢維持生活!)我不斷到區教育局去詢問;什麼時候錄用我?但是那個蛇局長不接見我,兩個胖視察員和我說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拖到月底,他們終於把州教育局的批示拿給我看:科克切列克區各學校數學教員編製已滿,無法安排工作。

在這期間我寫了一個劇本(關於一九四五年的反間諜機關)。如今早晚沒有人搜身,沒有必要像從前那樣經常要把寫下的東西銷毀了。我除了寫作外沒有任何事作。經過長時期勞改營生活之後,我倒寧願這樣。一天,我到"飯館"去花兩個盧布喝了一碗熱湯。這也就是給當地監獄囚犯吃的稀湯,我看到同時把這湯舀到桶里送到監獄去。黑麵包可以在商店隨便買。土豆我已經買下一些,甚至還買到一點豬油。我自己借了一匹小驢從小樹叢里馱回些干鹽木枝,可以升起一個爐灶了。我的幸福生活可以說十分圓滿。我想:不僱傭我也不要緊,眼下只要過得去,就先寫劇本;哪裡去找這麼自由自在的生活!

一天,我走在街上。突然,一個警備司令部的軍官用一個手指頭示意我走過去。他把我一直帶到區消費合作社,徑直走進主任辦公室,對一位胖得像水桶似的哈薩克族主任認真地說:

"他是學數學的。"

多麼奇怪!誰也沒有問我為什麼坐牢,沒有叫我填寫什麼自傳和表格!主任的秘書(這位被流放的希臘族姑娘長得像電影明星一般漂亮)立即用一個手指頭在打字機上敲出一紙委任狀:委任我為經濟計畫工作人員,月薪四百五十盧布。當天,也同樣輕而易舉地,沒有研究什麼表格,區消費合作社又安排了兩名尚未找到職業的流放者;曾任遠航貨輪船長的瓦西連科和另一個我還不了解的人(他叫格里戈里?薩莫伊洛維奇?姆-澤,性格很內向,從不多說話)。這些日子瓦西連科正醉心於他的"加深楚河河道,使汽艇通航"的計畫(楚河每到夏天水很淺,牛也能走過去),他正請求警備司令部批准去勘察過河道。他在海運學校時的同學、共同駕駛過"同志號"機帆船的曼恩現在已當了船長,這時正忙於裝備"鄂畢號"探險船去南極洲。而瓦西連科現在卻被強行僱傭去當區消費合作社的倉庫管理員了。

其實,並不是雇我們去當經濟計畫人員、倉庫管理員或什麼會計人員的。我們三人都被調去突擊一項緊急工作:對商品重新定價。每年三月三十一日夜間到四月一日早晨區消費合作社從來都忙得不可開交,從來都缺少人手。人手怎麼可能夠用呢?在這一夜之間,既要盤存商品,又要發現偷盜商品的售貨員(雖然並不是為了把他們送交法院),還要給所有商品重新定價,因為第二天早晨就應該按照對勞動人民十分有利的新價格售貨了。不過,這個區的廣大沙漠地帶連一公里鐵路和公路都沒有,所以這些對勞動人民十分有利的價錢在五月一日之前是無論如何也兌現不了的:整整一個月各村的商店都不營業,要一直等到區消費社把所有貨物清單計算好、批下價格,並且把它用駱駝送到各村為止。但是區中心的商店總不能在五一節前一直不營業呀!

我們三人來到時,區消費合作社已經有十五個人在做這項工作。有編製內的人,也有臨時找來的。各辦公桌上堆滿了劣等紙張開列的長長的貨單,屋裡只聽見老會計人員熟練的打算盤聲,時而聽到一兩句罵人活。我們立即被安置在這裡工作。我很快就不耐煩在紙上筆算了,我請求給我一台計算器。可是,區消費社沒有計算器,也沒有人會用它。但是,有個人想起在區統計局的柜子里有一架帶數字的小機器,那裡也沒人會用它。經過電話聯繫,去人把它取來了。我噼噼啪啪地工作起來,迅速地在表格里填滿數字。主要會計人員們不住地斜眼看我,心想:這個傢伙會不會成為我們的競爭對手?

我這裡一邊搖著計算器,一邊想:囚犯可真容易得意忘形,或者,要用文學語言表達的話,人的慾望增長得多麼迅速啊!現在,我已經開始對許多事不滿意了:我在自己的小屋裡好好地寫劇本,被他們打斷了,我不滿意;學校里沒有錄用我,我不滿意;把我硬拖到這裡來叫我(……幹什麼?挖掘冰凍的土地嗎?光著腳在冰冷的水裡和泥做土坯嗎?不,不,是叫我)坐在乾乾淨淨的辦公桌旁搖計算機的手柄並把數字填進表格,我也不滿意。是啊,假如開始服刑時就叫我作這項舒服的工作,而且要整個服刑期間每天無償地工作十二小時,那我也會千恩萬謝。為它歡呼的!現在人們為此每月付給我四百五十盧布,我甚至可以每天買一磅牛乳了,可我卻輕蔑地把臉一扭,心想:工資是不是太少點?

區消費社的重新定價工作整忙了一星期(首先需要精細地確定每種商品應屬於哪一類降價商品,然後再確定對該商品應該適用銷往邊遠農村的商品相應提價的哪一項規定提價)。這項工作不結束,所有商店全不能營業。因此,那位終日無所事事的、胖得像水桶似的主任便把我們大家召集到他那莊嚴而豪華的辦公室里宣布說:

"這麼辦吧。我們知道,醫學界得出的最新結論是:人根本不需要睡眠八小時,四小時就足夠了!所以,我現在命令你們:都要早晨七點開始工作,夜裡兩點結束。午飯和晚飯時間可以各休息一小時。"

聽到他的這段訓詞,我們中間似乎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只是覺得可怕。大家都蜷縮著沉默不語,最後也只能鼓起勇氣來討論了下……晚飯的一小時放在什麼時間最合適。

是的,流放者的命運就是這樣。人們早就告訴過我,流放者的命運就是由這一類的命令決定的。在座的都是流放者、都擔心自己失掉工作:一旦被解僱,在科克切列克將長期找不到工作。況且,歸根結底,這又不是替主任個人干,而是替國家幹嘛,工作需要嘛!這樣,在他們看來那醫學界的最新結論也就完全可以忍受了。

啊,真想站起來嘲笑這個自鳴得意的野豬一番!哪怕只是痛快一時也好!但是,那就會被說成十足的"反蘇維埃煽動",說你是在號召破壞一項極重要的工作!要知道,你一生中已多次從一種狀態轉入另一種狀態--中學生、大學生、公民、士兵、囚犯、流放者,--不論你處於什麼狀態,你總是在領導掌握之中的,你總是必須鞠躬、沉默。

假如他說的是工作到晚上十點,我也許就老老實實坐到十點了。可是他的命令卻等於宣布精神死刑:他等於叫我在自由的流放地停止寫作!不,見你的鬼去吧!連同你那商品減價一起見鬼去!勞改營的經驗給我暗示了出路:口頭不必說反對,只須默默不執行。我同大家一起溫順地傾聽了主任的命令。可是,一到下午五點,我便離開辦公桌回家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點鐘才又來到辦公室。別的同事這時早已在那裡計算,至少是裝出一種在計算的姿勢。他們像著野人似的看了看我。姆-澤雖然心裡贊同我的作法,但他自己卻不敢,他偷偷告訴我:昨晚主任在我的空辦公桌前面大發雷霆,說一定要把我再趕到一百公里外的沙漠去。

說老實話,我確實有些害怕:當然,內務部是什麼事都幹得出的。說不定真會趕走。那時你就別想再看到這區中心市鎮了!但是,我很幸運:我登上古拉格群島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即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如今來到流放地,又碰上斯大林之死。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某種新鮮氣息已經慢慢飄到我們這個邊遠地區,飄進了區警備司令部。

一個新時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了,這就是群島歷史上最寬大的三年時期。

主任沒有把我叫去,他自己也沒有來找我。這一天,我在那些不斷打瞌睡、不斷計算錯誤的同事中間以清晰的頭腦進行工作,並且決定今天仍舊平到下午五點,準時離開辦公室。反正會有個什麼結果的,不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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