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起義者的要求,或曰請求,是早在起義的最初兩天就通過了的,現在只須不斷地重複它就行了,即:

--懲辦槍殺福音會會員的兇手;

--懲辦一切對星期天夜晚總務科大院的屠殺應負罪責的人;

--懲辦毆打婦女的人;

--釋放所有因罷工被非法關進秘密監獄的同志們;

--去掉號碼布,拆除工棚窗上的鐵柵欄,不要鎖工棚;

--不要修復各勞改點之間的內牆;

--和自由工人一樣實行人小時勞動制;

--提高勞動報酬(甚至沒敢提出要與自由工人同工同酬);

--允許與直系親屬自由通信,時而允許探視;

--立即開始複查案件。

儘管這裡沒有一項要求足以動搖國家制度的基礎,也並沒有違反憲法(而許多項目只不過是請求回到從前的狀態),但是統治者們卻不可能接受其中哪怕最不重要的一條,因為這些個只有脖頸後時-點頭髮修剪得很整齊的肥大的腦袋,這些個被軍帽遮蓋著的禿瓢,都早已不習慣承認自己的任何錯誤和罪過了。如果真理不是在上級機關的秘密指令中表現出來,而是從黎民百姓的口中說出來的,那麼他們便絕不承認這是真理,而且還會對它感到厭惡。

但是,八千名囚犯在包圍中長期巋然不動,這畢竟會使這些將軍臉上無光;這既會損傷他們的聲譽,也可能毀掉他們的前程。所以,他們還是答應了。他們應允說,所有這些要求幾乎全可照辦,只是(為了裝腔作勢)提出一條;不把婦女勞改點單獨隔開這一項很難辦到,甚至也"不應該這樣"。(好像過去二十年來普通勞改營里沒有這樣實行過似的!)不過,"可以考慮一些別的辦法",例如,規定一些固定的會面日之類。至於在營區組成調查委員會開始調查(開槍殺人事件)的問題,將軍們竟也當場同意了。(但是,斯魯欽科夫識破了他們的詭計,堅持不要提這一條:否則眼線們就會以向調查委員會提供證詞為借口把營區里的一切全都"捅"出去。)複查案件?當然羅,案件是要複查的,但需要稍等些時候。目前刻不容緩的是要出工!出工!出工!

這一點囚犯們當然看得很清楚:這是要把囚犯們分成一隊一隊的,用武器迫使他們伏在地上,然後逮捕帶頭人。

於是代表們隔著桌子回答說:不行!人群中也有人喊:不行!斯捷普拉格管理處作得太過分了!我們對斯捷普拉格的領導信不過!我們對內務部信不過!

"其事連內各部也不信任?"在座的副部長對這種叛逆感到震驚,不禁摸了摸額頭,"是誰使你們這麼仇恨內務部的?"

這不能理解嗎?

"派黨中央主席團成員來吧!我們要見黨中央主席團成員!那我們就相信!"囚犯們喊道。

"可別後悔呀!說不定對你們會更加不利!"將軍們威脅說。

這時庫茲涅佐夫站起來講話了。他昂首挺胸傲視著對方,輕鬆而有條理地警告說:

"假如你們想靠武器進入營區,請你們不要忘記這裡有一半是曾經攻下過柏林的人。他們也能奪過你們的武器來!"

這就是卡皮通?庫茲涅佐夫!將來撰寫肯吉爾暴動史的歷史學家一定會向我們介紹這個人物的。他是怎樣理解和度過自己的監禁生活的?他是怎樣理解自己的被捕的?既然恰好在暴動期間莫斯科下令釋放他(而且同時還給他恢複了名譽),那麼他該是很早就請求複查的了?他使暴動的勞改營保持著這麼好的秩序單單是由於他作為職業軍人的責任感嗎?他是因為對這次運動有同感才出面領導它的嗎?(我看並非如此。)還是由於深信自己有指揮能力而為了節制這個運動,為了把泛濫的洪水納入堤岸之內(通過遏制斯魯欽科夫而防止雙方的相互殘殺),為了把運動變為被制服了的馴順的波濤而置於當局腳下才出面領導它的呢?(我看確是如此。)在代表會面時,在談判中,或者通過次要人物,他都有可能把想要傳達給討伐者們的信息傳達過去,並且有可能讓他們說出他希望聽到的話。例如,六月間他就曾經委派馬爾科相這個機靈人物代表委員會到營區外面去談判過。庫茲涅佐夫是否利用過類似的機會?也許他沒有。也許他的態度就是獨立自主的,他的為人也許就是驕傲的。

有兩名保鏢,即兩名烏克蘭彪形大漢,腰間挎著馬刀時刻跟著庫茲涅佐夫,寸步不離。

他們這是為了保衛?還是為了報復?

(馬克耶夫還斷言,起義期間庫茲涅佐夫還有一位臨時夫人,她也是班傑拉分子。)

格列布?斯魯欽科夫才三十歲。也就是說,他被德軍俘虜時只有十九歲。現在他和庫茲涅佐夫一樣穿上了從儲藏室取出的舊軍裝,極力表現出一副軍人氣概。他稍微有點跛腳,但這點被他那敏捷的動作掩蓋了。

談判時他態度鮮明、激烈。勞改營當局想出了一個辦法;把"過去的少年犯"(即在未滿十八歲時被捕,現已滿二十一、二歲的人)帶到營外,單獨釋放。這大概未必是騙局,因為當時其它很多地方確實也在釋放這種人或者已給他們減刑。可是斯魯欽科夫卻回答說;"你們問過從前的少年犯本人嗎?他們願不願意把同伴們丟在這裡而自己從一個營區轉到另一個營區去?"(在暴動委員會會議上他堅持說:"這些少年犯是我們的可靠力量,不能放他們走!"將軍們想在暴亂中釋放這些人的用意主要也在於他們是"一股可靠力量"。至於帶出去之後會不會再把他們分別關進營區外面的禁閉室,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奉公守法的馬克耶夫還是調查了願意辦理"釋放手續"的原少年犯,結果,他證實:在符合釋放條件的四百零九名原少年犯中,只有十三名願意出去。這個證明出自竭力取悅當局而敵視這次起義的馬克耶夫之口,是值得驚奇的;四百名年富力強、風華正茂的青年人,而且其中大部分還不是政治犯,不僅放棄了自由,而且也放棄了自身得救的機會,自覺自愿地留在這註定失敗的暴動者中間了……

針對將軍們發出的武力威脅,斯魯欽科夫的回答是:"你們派兵來吧!你們多派些衝鋒槍手來!我們會把玻璃屑撒進他們的眼睛,繳下他們的衝鋒槍!把你們整個肯吉爾衛戍部隊打個落花流水!把你們那些羅因腿軍官們一直趕到卡拉干達,踩著你們的脊背進入卡拉干達!那裡都是我們的人!"。

另外一些人提供的關於斯魯欽科夫的證詞也是可以相信的。據說,他曾舉起芬蘭式短刀搖晃著說:"誰要逃跑,這刀就朝誰的胸膛扎!"他還在工棚里宣布:"誰不出去參加自衛,誰就準備吃我一刀!"這也是一切軍人政權和軍事狀態發展的必然邏輯……

新生的勞改營政府,同古今一切政府一樣,沒有內部保安部門是無法生存的,此項工作也由斯魯欽科夫領導(他的"軍事部"設在婦女勞改點的行動人員辦公室)。因為沒有希望戰勝外部力量,所以斯魯欽科夫懂得:這個職位對他來說意味著不可避免的死刑。在暴亂的日子他曾告訴勞改營的囚犯;統治者們曾經板秘密地向他提出過一項建議,要他在囚犯中挑起民族殘殺(戴金肩章的人們對此寄託了很大希望),這樣來給當局製造一個派兵進入營區的良好借口。主子們答應:如果斯魯欽科夫能辦到這一點,事後就可以保全他一條命。但是斯魯欽科夫斷然拒絕了這筆交易。(主人還向其他人提過一些什麼建議呢?別的人卻守口如瓶!)不僅如此,當斯魯欽科夫聽到謠傳說勞改營里將要對猶太人採取暴行時,他立即發出警告:對傳播這種謠言的人要當眾鞭笞。謠言立即被制止了。

斯魯欽科夫不可避免地要同正統派分子發生衝突。這一衝突終於發生了。應該指出,這些年來所有苦役營的正統派分子不約而同地都在譴責"屠宰"眼線的行為,他們甚至不贊成囚犯為爭取自身權利而進行任何鬥爭。他們這樣作固然有他們的低級算盤(不少正統派分子是勞改營"教父"的走狗),但同時也還有一套"理論"根據:他們承認來自上面的,當局採取的任何形式的,甚至大規模的鎮壓和消滅,把它看作無產階級專政的表現;但是同樣的行動,甚至是突然迸發的、個別的、分散的行動,只要它是從下面發動的,他們便把它看作匪徒的暴行,而且還要說是"班傑拉分子"式的(這些正統派分子中間從來沒有人承認過烏克蘭有權分立,因為在他們看來,承認這一點就等於資產階級民族主義了)。政治苦役犯們拒絕從事奴隸勞動,對鐵柵欄和隨意槍殺犯人感到憤慨。這都使勞改營內的那些馴順的共產黨員傷心、苦惱、心驚膽戰。

肯吉爾的情況也是這樣。這時正統派便傾巢而出了。(這裡有根金、阿普費爾茨維格、塔拉拉耶夫斯基;顯然還有阿科耶夫,其他幾個人的姓名我們不清楚。此外還有一個長期裝病的人,他長年躺在醫院裡,說他、"腳底下總在旋轉",這類知識分子式的鬥爭方式他們倒是承認的。而在暴動委員會中他們的代表顯然就是馬克耶夫。)他們從鬥爭一開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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