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營區的土地在燃燒

不,令人驚奇的不是勞改營里沒有發生過騷亂和暴動,而是騷亂和暴動畢竟還是發生過。

這些騷亂和暴動,也像我們歷史上一切不合人心意的東西那樣,也就是說,像佔全部歷史真實事件的四分之三的事件那樣,已經被人們仔細而巧妙地閹割、縫合、修飾、加工過了;騷亂的參加者早已被消滅,聰明的見證人們都嚇破了膽,而鎮壓者寫給上級的報告也已被焚毀或隱藏在二十層的保險柜里了。因此,發生在十年或十五年前的這些暴動如今已經變成了神話。(人們說:根本沒有存在過什麼耶穌、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這種說法難道還令人奇怪嗎?那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了嘛!……)

等到這些事件已經不再會使任何一個活人激動的時候,就有可能允許歷史學家們去研究那剩下來的一點點文件了;於是,考古學家們在某個地方用鐵鍬挖兩下,在化驗室里燒一點什麼東西,到那時,這些暴動的日期、地點、經過概況及其領導人的姓名就會漸漸地清楚了。

那裡面也會包括最早爆發的事件、例如,一九四二年一月在烏斯特烏薩附近的奧施庫里耶施工場地發生的雷丘寧事件。據說,雷丘寧原是個自由僱傭人員,還是這個施工場地的主要負責人。他向犯第五十八條的囚犯和犯第七條35款的社會異己分子們發出號召,召集起二百名左右志願者,解除了由自衛隊員組成的警衛隊的武裝,奪取了一些馬匹,逃進森林去打游擊。後來他們逐漸被消滅。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天當局還在借口與"雷丘寧事件"有牽連而逮捕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也許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不,那時已經不是我們了!)會了解一九四八年在五0一工程(修建西瓦亞瑪斯卡-薩列哈爾德鐵路的工程)工地上發生的神話般的暴動。那次暴動之所以像神話,是因為各個勞改營的人暗地裡都談論它,可誰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另外,還因為它不是發生在有這種群眾基礎和情緒的特種勞改營,而是發生在普通勞改營,那裡的人是被眼線們所離間、被刑事犯們壓倒了的,連他們作為政治犯的權利都受到唾棄,他們甚至不相信囚犯還可能暴動。

據傳說,整個事件都是原來的(不久前的)軍人發動的。按理,也只能是這樣。如果沒有這批人,全部犯第五十八條的囚犯就等於一群沒有血肉、沒有信念的烏合之眾,而這批年輕人(幾乎全不到三十歲)是些什麼人呢?他時曾是蘇軍野戰部隊的軍官和士兵;被敵人俘虜過的軍官和士兵;以及在弗拉索夫部隊、克拉斯諾夫部隊或其他民族部隊里干過的原被俘人員;當年這些人曾在戰壕的兩邊對峙,互相作戰,而今,在這勞改營里,他們被共同遭受的壓迫聯結在一起。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轉戰於各條戰線的青年人能夠很好地運用現代步兵戰術,懂得怎樣掩蔽和消滅巡邏隊,他們到勞改營後還沒有被分散開,而且在一九四八年當時他們仍然處在戰爭的全部慣性支配下,並且保持著自信心。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什麼像他們這樣一些年輕人應該整營整營地馴順地死去?甚至逃跑在他們眼裡也是一種不徹底的妥協辦法,有點像單個人的開小差。他們認為應該共同鬥爭.

一切都考慮好了。由某一個囚犯作業隊首先開始了行動。據說為首的叫沃羅寧,他從前是個上校,只有一隻眼睛(也有人說他剛沃羅諾夫)。人們還提到一個叫薩庫連科的坦克兵上尉。他們打死了警衛人員(當時的警衛人員和現在的恰恰相反,他們不是正規部隊士兵,而是後備隊,預備兵)。接著便去解放其他幾個囚犯作業隊。他們攻佔了警衛部隊駐紮的小村莊,從外部向本勞改營營區發起攻擊,解除了瞭望塔衛兵的武裝,打開了整個隔離區的大門。(這時立即發生了必然的分裂:隔離區的大門全打開了,但大部囚犯並不向門外跑。囚犯中有些人刑期不長,他們根本沒有打算暴動;也有根據所謂"八七"法令和"六四"法令被判十年至十五年的,但他們也不想受到適用第五十八條的判處。囚犯中也有犯第五十八條的,但有些人寧願忠心耿耿地跪著死去。也不想站起來救人。而那些衝出大門的人也不全是想幫助起義者的;還有一些刑事慣犯,他們立即高高興興地跑到自由工人村莊搶劫用物去了。)

起義者們用自衛人員的武器武裝了自己(被消滅的警衛人員後來全埋葬在科契馬斯基地),他們又攻佔了鄰近的一個勞改點。然後決定聯合起來去攻打相距只有六十公里的沃爾庫塔市。但是,談何容易!空降傘兵部隊切斷了去沃爾庫塔的道路,超低空飛行的強擊機向起義者猛烈掃射,他們只有四散清逸。

接後便是審判、槍斃、判刑二十五年或十年。(順便也給許多沒有參加行動而留在勞改有的人"刷新了"刑期。)

十分明顯,從軍事上看,他們的起義是毫無希望的。但是,誰能說慢慢地消瘦,慢慢地死去更有希望呢?

其後不久就建立了特種勞改營。大部分犯第五十八條的囚犯被挑選出來了。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一九四九年在別爾拉格特種勞改營的下河圖裡亞赫分部發生過一次大致相同的事件:解除警衛人員的武裝,繳到七八支衝鋒槍,從外部向勞改營展開進攻,擊潰警衛隊,切斷電話線,打開勞改營大門。這一次,勞改營里可全是身上佩帶號碼的、帶有烙印的、註定要毀滅而毫無希望的政治犯了。

可是,結果呢?

囚犯們也沒有沖向大門……

帶頭暴動的人固然已經無可丟失,他們變起義為逃跑,分批向梅爾加方向逃去。他們在埃里根-托斯勘附近受到部隊和小型坦克的堵截(指揮戰役的是謝苗諾夫將軍)。

暴動者全被打死。

記得有個謎語:世界上什麼最快?謎底是:思想!

這是對的,但又不對。思想,它有時也很慢,啊!簡直慢得很呢!人,人們,社會,對於自己所遭遇的事情,對於自己的真正處境,往往要經過艱難的道路,而且往往是很晚,才能有所認識。

斯大林把犯第五十八條的人趕往特種勞改營的時候,他幾乎是在得意地顯示自己的權力。本來這些人已經被他十分牢靠地看管起來了,但他卻還要施展詭計,想控制得更好。他指望特種勞改營會使這些人更害怕。結果適得其反。

斯大林在世時制定的整個鎮壓制度的基礎,是將心懷不滿的人們隔離齊;不讓這些人彼此見面;不讓人們知道總共有多少這樣的人;使全體人民(包括心懷不滿的人本身)都相信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心懷不滿的人,有的只是極個別的心靈空虛、懷恨在心、註定要滅亡的孤獨的個人而已。

但是,在特種勞改營里這些心懷不滿的人卻成千上萬地集在一起了。他們數了數,而且他們明白了:我們這些人的心靈遠遠不是空虛的,而是具有對生活的崇高認識;這些人對生活的認識遠比那些看管和出賣他們的人高尚得多,遠比那些極力證明這些人為什麼應該爛死在勞改營里的"理論家"們高尚得多。

特種勞改營的這個新情況起初幾乎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是普通勞改營的繼續。不錯,一向構成勞改營體制和管理當局的支柱的刑事犯漸漸不那麼神氣了。但是,看守們的加倍兇惡和強管棚面積的不斷擴大卻似乎又補足了這方面的削弱。

可是,有一件事值得注目:隨著刑事犯之有所收斂,失盜現象消失了。如今人們已不再用懷疑的目光,而是用親切的目光看著身旁的人了。我說,朋友們,我們也許確實夠得上是……政治犯吧?……

如果是政治犯,那麼,躺在床上或坐在小隊的火爐旁時,我們之間的談話不是可以更隨便些嗎。當然。得瞧瞧周圍,看看旁邊站的是誰。其實,管他呢;讓他聽著好啦,反正已經判了二十五年,還能怎麼樣?

從前,整個勞改營的心理狀態是:今天你死吧,我還要活到明天;反正找不到正義和公理;過去如此,將來還會如此……而現在,這種心理狀態開始消失了。為什麼找不到?為什麼將來還會如此?……

囚犯作業隊里的竊竊私語的內容開始改變了:人們不再談每人的口糧多少,不再議論爛菜湯,而是談論一些在外界無法聽到的事情,而且這些議論越來越隨便,越自由,越大膽了!這時,隊長們也突然意識到他的拳頭已不再具有左右一切的力量:有些隊長的拳頭根本就搶不起來了,另外一些隊長搶拳頭的情況也越來越少,不那麼有力了。有時候隊長也會放下架子,坐到旁邊來聽一聽,跟著說上幾句。這樣,隊里的人便開始把隊長也看作自己的夥伴了:他也是自己人!

隊長們經常要為各種小問題去生產計畫處或會計室:商量給誰減不減口糧,把誰派到什麼地方幹活等等。他們自然而然地把這種新空氣、某種朦朧的嚴肅性、責任感和某種新的意義傳染給了在那裡工作的雜役們。

那些雜役們(儘管還遠遠不是全部)也受到這種氣氛的影響。當年他們到特種勞改營來的時候,曾強烈地希望在這裡搶到一個雜役的職位,現在終於搶到手了。那怎麼反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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