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拿衝鋒槍的孩子們

穿黑袖口長大衣的士兵守衛過我們。紅軍戰士守衛過我們。自衛隊員守衛過我們。預備隊的老兵也守衛過我們。最後,是身強力壯的、出生於第一個五年計畫期間的、沒有見過戰爭的孩子們拿起新式衝鋒槍來守衛我們了。

我們與這些孩子們之間只有一條沉默的、死神的紐帶聯繫著:他們中間的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打死我們中間的任何人。每天早晚兩次,各一小時,我們和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一起走路:每天早晨,我們都無精打采地走向我們和他們都不需要去的地方,我們走在路中央,他們走在路兩旁;每天傍晚,我們打起精神往回趕路,我們奔向自己的畜圈,他們也奔向自己的畜圈。雙方都沒有自己的真正的家,所以,這些畜圈也就等於大家的家了。

走路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看他們的短大衣,也不看他們的衝鋒槍,那些東西對我們有什麼用?可是,他們卻始終盯著我們這黑色行列。按照規定,他們是應該總盯住我們的,他們接受了這樣的命令,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他們有責任用射擊阻止我們的任何未經允許的舉動和多跨出的一步。

我們身穿黑色厚棉衣,頭戴用"斯大林毛皮"制的灰色棉帽.腳上是歪扭的、不像樣子的、已經穿過三期、換過四次底的破氈靴,衣服上縫著一塊塊號碼布。我們這種樣子在他們眼裡像什麼呢?他們怎麼能像對待真正的人那樣對待我們呢?一

我們的樣子使人望而生厭。這奇怪嗎?不。當局就是有意使我們的樣子叫人討厭的。我們的隊伍被武裝士兵押解著走在寬闊的街道中央,村莊里的自由居民們,尤其是中小學校的女教師和學生們,從人行道上斜視著我們,目光里充滿恐懼。據說他們生怕我們這些可惜的法西斯餘孽會突然四散開來,衝垮押解隊伍.跑到村裡去搶劫、強姦、殺人、放火。像這樣一些野獸般的傢伙除了干這些之外不可能有別的念頭。警衛部隊正是保護村裡人不受我們的侵害的。警衛部隊多麼高尚啊1在我們建造起來的村莊俱樂部里,警衛部隊的中全邀請女教師跳舞的時候完全可以以英雄自居。

這些孩子們從警戒線上,從瞭望塔上,總是在盯著我們。但是。人們卻不允許他們對我們有絲毫的了解。只給他們一項權利:不須事先警告即可直接用衝鋒槍向我們射擊!

唉!假如他們能在傍晚到我們工棚里來看看,坐在床邊聽聽我們的談話,聽聽這個老頭兒是為什麼被關進來的,那位叔叔又是為什麼,那麼,那些瞭望塔上,那些崗樓上,就不會再有人了。衝鋒槍也就不會再射擊了。

但是,這個制度的全部力量和狡猾性就在於:這些人與我們之間的死神聯繫是建立在不了解的基礎上的。如果他們對我們表示同情,就會作為背叛祖國的行為而受到懲罰,他們想同我們談話的願望本身就等於對神聖誓言的違背。本來嘛,何必同我們談話呢?J政治指導員不是會在規定的時間同他們進行談話l嗎?!政治指導員會把他們所守衛的這些人民敵人的政治情況和精神面貌告訴他們。他會詳細地、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解釋這些醜八怪們多麼危險,多麼有害,給國家造成多大負擔(這樣就更能誘使他們拿這些活靶子試試槍法了)。政治指導員有時也會在腋下夾來一大包卷宗,說這是囚犯檔案,是特別處只借給他看一晚上的。他會從中抽出一張打字文件來,讀讀那上面列舉的罪行。就憑這些罪行,把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所有煉人爐都用上也不解恨。然後,他會說,這些罪行就是那個修理過電線杆上的電燈的電工乾的,或者是那個管某些不謹慎的朋友們做過一個小櫃的木匠乾的。

政治指導員不會自相矛盾,他也不會失言。他絕不會告訴孩子們這些人被關起來只是因為他們信神,或是因為他們追求真理,主張正義,還有一些人甚至是什麼也不因為。

這個制度的全部力量就在於:在這裡,哪個人都不能和另一個人隨便交談,而必須通過軍官和政治指導員。

這些孩子們的全部力量則在於他們的無知。

而勞改營的全部力量就在於這些孩子,在於這些戴紅肩章的士兵,在於瞭望塔上的殺人兇手和追捕逃跑者的人們。

下面是當時內羅勃拉格的一個警衛人員關於政治指導員的一次訓活的回憶:"薩穆京中尉是個窄肩膀、身體瘦長的人,腦袋扁平,活像一條蛇。他長得很白,幾乎看不出他有眉毛。我們知道他從前經常隨便開槍打死人。現在是他給我們上政治課。他用毫無變化的語調說:你們所看守的這些人民敵人就是法西斯分子,是壞蛋!我們體現祖國的力量和手握懲罰之劍。因此,我們必須堅定。不應該有任何溫情,不應該有任何憐憫!"

那些一定要朝著倒在地上的逃跑者的頭上踢幾腳的孩子們,那些從戴著手銬的白髮老人口裡踢掉麵包的孩子們,那些眼看著一個被銬住的逃跑者在滿是木刺的車廂里滾來滾去、臉上出血、頭被撞破,而絲毫無動於衷的孩子們,就是在這種教育下成長起來的。是啊,他們是祖國的懲罰之劍。

斯大林死後,我這個被永久流放的人曾有些日子躺在塔什乾的"自由人"的醫院裡。忽然,我聽到一個烏茲別克族年輕人在向病友們講他在軍隊里服役的情況。他說,他們的部隊"是負責看守劊子手和野獸的"。這個烏茲別克人承認,看守人員也吃不飽,因此,他們看到在礦上幹活的囚犯領的口糧(當然是指那些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工作的人)只比他們這些執行神聖警衛職務的人的口糧少一點,心裡很不舒服。尤其使他生氣的是,他們,警衛人員們,還不得不站在瞭望塔上受凍(不錯,倒是穿著一直拖到腳後跟的長棉大衣),而人民的敵人們到了工地之後似乎就整天在烤火堆旁呆著(他們仰便從崗樓上也能看到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的),或者就在那裡整天睡覺(看樣子他是當真認為國家對這些敵人太寬厚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機會,使我能用警衛人員的眼光看看勞改營!我問這個烏茲別克年輕人:你看守的是些什麼樣的壞蛋?你自己同他們談過話嗎?於是,他告訴我,他的這些話全是聽政治指導員說的,政治指導員還在政治課堂上給他們讀過囚犯的"檔案"呢!由此可見,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仇恨以及關於囚犯們成天睡大覺的童話當然也是經過軍官點頭承認之後才在他頭腦中確定下來的。

啊,欺騙這些孩子的人們啊!……你們還不如不生到這個世界上好!……

那個烏茲別克青年還說,內務部的一個普通士兵每月工資是一百三十盧布,(即相當於陸軍普通士兵工資的十二倍!國家對他們為什麼這樣慷慨?是因為這些人擔任的職務困難十二倍嗎?)而在極北地區的內務部士兵則拿四百盧布,這還是現役軍人,即衣食住行全由國家供給的人。

這位青年還講了一些別的故事。例如,他的一位戰友在押解一批囚犯去某處的途中,忽然覺得有一個囚犯像是要逃跑。於是他一拉扳機,一梭子彈飛出,當場打死五名囚犯。因為後來所有警衛人員都證明當時因犯們排隊走得很老實,所以他的這個戰友受到了嚴厲"懲罰":為了這五條人命罰他十五天禁閉(當然是在溫暖的禁閉室里)!

這一類的事,"群島"的居民們誰不知道許多,誰不能舉出若干件呢?我們在普通勞改營時就發生過多少起啊!有些工地上還沒有設置障礙地帶,只有警衛人員在四周警戒,形成一條看不見的警戒線。忽然,一聲槍響,一名因犯被打死:據說他是"越過了界線"。其實,也許根本沒有越過,因為界線是看不見的。可是,不會有第二個人到近前去檢查一下死者的腳究竟越過了沒有。大概總是越過了吧,因為這是警衛人員說的,只有他們才注視著界線,囚犯只顧在幹活呀!正是那些城實地一心一意幹活而沒有注意界線的人才會吃這一顆子彈!在奧澤爾拉格時,有一次囚犯們在諾沃瓊卡火車站附近割草。一個囚犯看到兩三步外的地方還剩一點草,勤儉的農民的主人翁心情不允許他扔掉這把草:走兩步把它也收到草堆里吧--一顆子彈飛來!而開槍的士兵反而因此得到了一個月的獎勵休假!

還有過這樣的事:某個警衛恨上了某個囚犯(因為囚犯沒替他辦某件事),他就會找機會報復一槍。有時則純粹是惡作劇:警衛命令囚犯去拿界線之外的某件東西,囚犯倍以為真、但他剛剛走過界線就被一槍打死。或者扔出一支香煙去,"喂,揀起來拿去抽吧!"囚犯是會去揀這支煙的,他就是這種下賤東西。

為什麼開槍?常常莫名其妙。例如,在戒備森嚴的肯吉爾營,有一天,白天,根本沒有任何逃跑的跡象。一個叫麗達的西烏克蘭姑娘利用勞動空隙洗了一雙襪子,拿去晾到障礙地帶前沿的斜坡上。這時,瞭望塔上的衛兵立即舉槍上肩,一槍就把她打死了。(後來聽說那個衛兵彷彿也曾想自殺。)

為什麼?帶槍的人嘛!一個人擁有打死或不打死另一個人的無限的權力嘛!

而且這裡是有利可圖的!首長永遠會袒護你。從來不會因為你打死了囚犯而懲罰你。相反,還要鼓勵你、獎勵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