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靠意志逃跑與靠技術逃跑

對於普通勞改營里發生的逃跑事件,假如逃跑者不是逃往什麼維也納或越過白令海峽的話,古拉格群島的主宰者以及關於古拉格的各項法令倒也還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們把這種逃跑看作自然現象,看成一份非常龐大的產業中不可避免會發生的個別經營管理不善的現象,就像大畜群里丟掉一頭牲口,伐木場被水沖走一根原木,磚瓦廠摔碎幾塊磚瓦一樣。

但是,對待特種勞改營的逃跑事件就不同了。為了貫徹執行各族人民的慈父的特殊意志,他們把特種勞改營的警戒加強了許多倍,配備上裝備精良的現代化摩托部隊(即在普遍裁軍中不應裁掉的那些部隊)。關押在特種勞改營的沒有社會親近分子(社會親近分子逃跑倒不會造成多大損失)。這裡也不能再借口衝鋒槍手不夠或裝備不良了。因此,剛建立特種勞改營時就在有關指令中規定:從這些勞改營里應該完全不可能逃跑。從這裡逃跑任何一個囚犯,就等於一個大間諜偷越國境,這將是整個勞改營當局的恥辱,是警戒部隊指揮機關的政治污點。

但是,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根據第五十八條判刑的囚犯的刑期已經不再是十年,而是刑法典的判刑極限--四分之一世紀了。其實,這種毫無意義的一律殘酷對待的作法也有其弱點:就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束縛殺人犯不再殺人一樣。(因為再殺一個也不過是十年刑期從頭算起而已。)現在刑法典再也起不了約束政治犯逃跑的作用了。

況且,被趕到這些勞改營來的人,他們並不按照那種為勞改營當局胡作非為進行辯護的唯一正確的理論思考問題,他們曾在整個戰爭中奮戰疆場,至今那握過手榴彈的手指還沒有完全伸直,他們是堅強的健康人。格奧爾吉?騰諾、伊萬?沃羅比約夫、瓦西里?布留欣以及他們的同志們和其他勞改營里許多類似的人,即使沒有武器也能頂得上正規軍隊摩托化步兵的新警衛隊。

特種勞改營里的逃跑儘管數量上比普通勞改營少(特種勞改營建立的時間也較短),但是這些逃跑更加強勁有力,更加堅忍卓絕,更加不可逆轉和絕望,因而也更加光榮。

談一談這些逃跑事件,可以幫助我們弄清楚:這些年來我國人民到底是不是那麼忍氣吞聲,那麼俯首貼耳的。

請看下面幾個例子。

在騰諾逃跑的一年前發生過一次逃跑事件,它成了騰諾的借鑒。一九四九年九月,斯捷普特種營(礦山,傑茲卡茲甘)第一分部跑了兩個政治苦役犯--格里戈里?庫德拉和伊萬?杜舍奇金。庫德拉是烏克蘭人,身體壯實,老成持重,頭腦清醒,但是一旦發起火來就像查波洛什的哥薩克一樣,連刑事犯都怕他。杜舍奇金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安詳的白俄羅斯人。他們兩人在礦山勞動工地上發現了一個度探井。探井上口用鐵篦子蓋著。他們利用上夜班的時間偷偷把鐵蓖子一點一點地搖晃鬆了。與此同時,他們把麵包干。刀子和從衛生所偷來的熱水袋悄悄帶進探井,藏起來。逃跑那天晚上,他們下井勞動時分別向班長請假,說身體很不舒服,不能勞動,想在下面躺一下。原來夜裡井下沒有看守人員,班長擁有全權,不過晚上幹活時班長也不敢逼得太緊,因為有時候會發現班長的腦袋被敲碎,扔在井下。兩個逃跑者把熱水袋裝滿水,帶著自己的儲備品鑽進探井,然後爬到頂上,拆掉鐵篦子爬出去了。這個出口離崗樓雖不遠,但已經在隔離區之外了。他們悄悄地跑掉了,沒有被發現。

他們從傑茲卡茲甘通過草原朝西北方向走。白天躺在地上,夜間趕路。哪裡也沒有找到水。一個星期之後杜舍奇金躺在地上不想再起來了。庫德拉用希望鼓舞他,告訴他前面有幾個小山丘,那裡可能有水。他們總算掙扎到那裡了,可是山丘上的坑裡只有稀泥,沒有水。這時,杜舍奇金對庫德拉說:"我反正不能走了。你把我扎死,喝我的血吧!"

道德家們!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樣的決定才是正確的呢?庫德拉自己也是兩眼直冒金星。杜舍奇金反正活不成了。那為什麼讓庫德拉也渴死呢?……可是,假如他很快就能找到水的話,他今後的一生中想到杜舍奇金時將會怎樣呢?……庫德拉對杜舍奇金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我一個人再往前走走看,假如天亮之前找不到水,再回來使你擺脫這痛苦,總比兩個人都死好。庫德拉又朝前面的小崗爬去。他看到一道小溝,在這裡,就像一些十分不可信的小說里所講的那樣,他發現了水!庫德拉滾下去,趴在水邊喝呀,喝呀!(只是天亮後他才看見那水裡有許多蝌蚪和水草。)他用熱水袋裝了滿滿一袋水,又爬回杜舍奇金躺的地方:"我給你拿水來了!水!"杜舍奇金不相信。他喝著水,但不相信(因為許多小時以來他一直夢見自己在喝水……)。然後,倆人又一起爬到小溝邊,又在那裡喝了許久。

喝水之後,感到肚子餓了。但是第二天夜裡他們爬過一個山崗,前面就是天國般的山谷地帶:有河流,有青草、樹叢、馬群,生氣盎然。天黑之後,庫德拉悄悄走近馬群,刺死一匹馬。兩人從馬的傷口處直接吸吮馬血。(保衛和平的衛士們!你們那一年正在維也納或斯德哥爾摩召開喧囂的保衛和平大會,正用麥稈吸著雞尾酒!你們中間有善於作詩的吉洪諾夫,還有擅長新聞特寫的愛倫堡,可是,你們當時可曾想到,吉洪諾夫和愛倫堡的祖國同胞正在吸吮死馬的屍體?他們是否曾向你們解釋:按照蘇維埃的方式,和平是應該這樣來理解的嗎?)

庫德拉和杜舍奇金點起火來燒馬肉吃。這樣,走了很久。步行繞過了圖爾蓋台地的阿曼戈爾德山;但走上大路後,遇到了卡車,上面的哈薩克人曾要求他們出示證件。並威脅說要把他們送交警察局。

再往前走,他們時常遇到小河和小湖。這時庫德拉又抓到一隻羊,宰吃了。他們逃出來已經一個月了!十月即將過去,天氣漸漸冷起來。他們經過第一片大樹林時看到一間沒人住的土坯屋,就在這裡住下了:他們不想再離開這個富足的地方。因為家鄉並不吸引他們,並沒有給予他們安靜生活的希望,所以他們的逃跑沒有最終目的地。這種情況下的逃跑是註定要失敗的。

晚上,他們常常摸到附近村莊里,有時偷一口鍋,有時撬開人家倉庫的鎖拿走一些麵粉和鹽,偷走一把斧頭和幾個盤碗之類(逃跑者就像游擊隊員,在一般和平生活中必然很快地成為竊賊……)。有一次他們從村裡偷走一條牛,拉到樹林里宰了。可是,這時下了一場雪,他們本應躲在屋裡不出來,以免被人發現腳印。但是庫德拉想出去弄點乾柴。他剛出屋就被護林員發現了,立即開槍打他。"是你們呀,小偷?是你們偷走了牛?"在土屋旁邊發現了血跡。他們被帶到村子裡,鎖在屋裡。人們叫喊著:馬上打死他們!留他們幹什麼?!但是區里來的檢察官帶來了全國通緝犯的照片,對村裡人宣布說:"你們是好樣兒的!你們抓住的不是小偷,是兩個大政治土匪!"

於是,情景驟然改觀了:周圍的人誰也不再喊叫。牛的失主是個車臣人,是由高加索遷移來的。他反而給被抓住的人送來了麵包、羊肉,甚至還有車臣人大家湊的錢。他說:

"唉,真是的!你要是早到我這兒來,告訴我你是什麼人,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這一點是不必懷疑的,車臣人就是這樣。)庫德拉被感動得哭起來。經過這許多年殘酷無情的生活之後,心靈已經受不住這種同情了。

兩個人被押到庫斯塔奈鎮,在這裡,在鐵路局的臨時羈押室里,士兵們不僅把車臣人送給犯人的東西全部拿走(留下來自己用!),而且沒有給他們吃飯。(考涅楚克大概也沒有在世界和平大會上談這些事吧?)在上火車之前,把庫德拉和杜舍奇金的手反銬在背後,讓他們跪在庫斯塔奈火車站的月台上,供旅客觀看。

如果這發生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和任何一個別的令人滿意的城市車站的月台上,旅客們也許會匆匆走過去,誰也不會注意這個像從列賓的畫里走出來的、被捆綁著跪在那裡的白髮老漢。不管是文學書刊出版社的編輯們、進步電影的導演們,還是人道主義的宣講士們和軍隊的軍官們,都一樣,更不必說那些工會工作人員和黨務工作人員了--大家都會頭也不轉地走過去。至於那些普通人,那些絲毫不突出而又不擔任什麼負責職務的老百姓,也會盡量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他們擔心警衛人員會盤問,會把他們的姓名記下來。(他們的戶口在莫斯科,莫斯科的商店齊全,供應多好啊!可不能拿這個冒險……)(要說在一九四九年,這種現象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難道到了一九六五年不也是這樣嗎?難道我們今天的青年人和文明的人們會停下腳步在警衛人員面前維護這個戴著手銬跪在地上的白髮老人嗎?)

但是,這不是莫斯科。庫斯塔奈鎮的人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他們都是受到憎恨的人,或者是被流放到這裡來的。他們朝這兩個被捕的人圍攏上來,把馬合煙、香煙、麵包扔給跪著的人。庫德拉的兩手被銬在背後,只好彎下腰用嘴去啃麵包。但是,警衛人員卻一腳把麵包從他嘴上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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