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我盡量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說:

"證件嘛,總是要隨身攜帶的。幸而放在上衣口袋,沒弄濕。我叫斯托里亞羅夫?維克托?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本州畜牧業管理局的特派員。"現在應該儘快地掌握主動權。於是我問他:

"您呢?"

"看管浮標的。"

"訪問您的名字和父名?"

這時候科利亞回來了。老頭子也就再沒有提證件的事,只說,他買不起肉,但是招待一杯茶喝還是能夠辦到的。

我們在他這裡大約坐了一小時,他用細劈柴點著火,給我們熱了一點茶,拿出一塊麵包,甚至還切了一塊煉過的脂油。我們談論著額爾齊斯河的河道,得用多少錢買只船,在哪裡可以賣掉它。大部時間是他一個人在說。他用一雙老人的慧眼頗表同情地望著我們。我覺得他好像全都明白,是個真正的人。我甚至想對他吐露真情了。但是,這對我們不會有好處。看樣子他不會有刮臉刀,他那滿臉的鬍鬚就像林中野草一樣。而對他來說,還是不知道真情比較安全,否則,他就有"知情不報"之罪。

我們把小牛肉留給他一些,他送給我們一些火柴,領我們到岸邊,還告訴我們船走到什麼地方要靠哪一邊走。我們離岸後急忙劃開,想在這最後一夜儘可能走得遠些。抓我們的事發生在右岸,所以現在我們盡量靠近左岸走。月亮掛在低空,天氣晴朗,我們可以看見右岸的高坡上有一片樹林,離岸不遠有一隻船也正向下遊行駛,但是不如我們的小船走得快。

那是不是行動人員小組的船?……我們的船和那隻船平行了。我決定不顧一切,採取主動。我用力搖槳,把船向那隻船靠過去。

"老鄉,您這是往哪兒去呀?"

"去鄂木斯克。"

"從哪兒來的?"

"巴夫洛達。"

"幹什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搬到那兒去住。"

聽他那"噢"音很重的口音,不像是行動人員。回答問題很痛快,看來是願意搭個伴兒的。他的妻子睡在艙里,他趁著夜晚打槳趕路。我仔細一看,這原本不是一隻船,是一輛大車改裝的。裡面裝滿傢具什物,大包小包。

我迅速地盤算著。這是我們在河上的最後一夜,最後幾個小時了,卻有這樣的巧遇!既然他是搬家的,他船上必定是食物、錢、公民證、衣服、甚至刮臉刀,什麼都有。而且哪兒也沒有人抓他們。我們是兩個人,他是一個人(他妻子根本不在話下)。我可以用他的公民證,科利亞打扮一下可以裝成女人,他個子瘦小,臉上沒有鬍子;至於體型,可以偽裝一下。當然,他們也會有皮箱。這對我們裝扮成旅行者有用處。這樣,任何一個汽車司機都會同意把我們帶到鄂木斯克去,今天早晨就能到。

俄國的河上哪個時代沒有打劫的呀?既然是險惡的命運之神這樣安排的、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呢?自從我們在河上留下蹤跡之後,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當然,不忍心奪走他用血汗掙來的財富,他是有些可憐,但是,誰可憐過我們呢?或者將來有誰會可憐我們呢?

這就是我和日丹諾克一瞬間所想到的。我只輕輕地問了一聲:"嗯?"日丹諾克小聲回答說:"瑪赫瑪傑拉。"

我使船慢慢靠過去。已經開始把他們的船逼近河岸了,岸上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我加緊靠過去,盡量不使船走進前面的河曲處,說不定那裡就是樹林的盡頭了。我忽然改用首長的語氣命令說:

"你聽著!我們是內務部的行動小組。你把船靠岸吧,檢查一下你的證件!"

划船的人把槳扔下了:不知他是害怕還是因為遇到的不是強盜而是內務部行動小組而高興。

"請吧,就在船上檢查也行啊!"

"告訴你靠岸,你就靠岸!快點!"

我們都靠岸了,兩隻船緊挨著。我們跳上岸,他卻好不容易才爬過那些包袱。原來他是跛腳。他妻子醒了,睡意惺松地問道:"還遠嗎?"小夥子把公民證遞給我。

"你的服役證呢?"

"我是殘廢。因傷致殘,免役了。這是證明……"

我看到他的船首有金屬的閃光,那是一把斧頭。示意科利亞把它拿掉。科利亞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斧頭。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她感到不對頭了。我厲聲說:

"你喊什麼?!別叫!我們是在搜查逃犯。斧頭也是兇器嘛!"女人安靜下來。我命令科利亞:

"中尉,你到哨所去看看,沃羅比約夫大尉應該在那兒。"

(姓名、職稱都是隨口說出的,這是因為我們的朋友沃羅比約夫大尉也是個逃跑過的人,他現在還蹲在埃克巴斯圖茲的加強管制棚里。)

科利亞明白了:到上面看看有沒有人,可不可以行動。他跑上山坡去。我繼續訊問、查看。我仔細看他的公民證和證明,被檢查人討好地不住地劃著火柴給我照亮。年齡很合適,這個殘廢人還不到四十歲。他當過浮標工,現在賣掉自己的房子和奶牛(所有的錢當然都帶在身邊),想到外地去尋求幸福生活。他覺得只是白天走太慢了,所以晚上也在趕路。

這是一個絕好的、難得的機會,因為並沒有人追捕他們。但是,我們想幹什麼?要他們的命?不,我從未殺過人,也不想殺人。偵查員和行動人員折磨和侮辱我的時候,我想過殺人,但對普通的勞苦人民,我下不了手。拿走他們的錢嗎?只要拿一點點。嗯,多少算"一點點"?只夠買兩張去莫斯科的火車票加上吃飯的錢就行了。另外還要一點破舊東西。這不會使他們破產。不拿走他們的證件和船,同他們商量好,不許他們去報告,行嗎?很難相信他們。況且,我們自己沒有證件怎麼行?

可是,如果拿走他們的證件,那他們就別無辦法,只有去報告。為了不讓他去報告,就得委屈他們,把他們綁在這裡。要綁得能使我們有兩三天的充裕時間才行。

這麼說來,不是很簡單嗎?

這時科利亞察看回來了,暗示我上面一切正常。他等著我發出"瑪赫瑪傑拉!"的命令。怎麼辦?

奴役的埃克巴斯圖茲營的圖景又浮現在我眼前。我原意回到那裡去嗎?……難道我們就沒有權利……?

這時,突然,有一個什麼東西非常輕柔地撫摩了我的腿一下。我看見一個小小的白東西。我俯身一看:原來是一隻小白貓,從船艙里跳出來的。它把尾巴像旗杆一樣豎著,鼻子里發出輕輕的呼嚕聲,用身體蹭我的腿。

它並不了解我此刻的想法。

由於這小白貓的輕輕觸動,我彷彿感到自己的意志有些動搖了。從鑽出鐵絲網下的小洞以來二十晝夜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一根弦,似乎一下子斷了。我感覺到,現在無論科利亞說什麼,我都不僅不會奪取這兩人的生命,而且不會奪取他們的一點血汗錢。

我保持著嚴肅的聲調說:

"好,你們在這裡等一等,我們馬上就會查清楚的!"

我和科利亞登上山坡,我手裡拿著他們的證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科利亞。

科利亞不作聲。他不同意,但是不吭聲。

世界就是這樣安排的:那些傢伙能夠隨意剝奪任何人的自由,他們並不存在良心問題。而如果我們想把天賦予自己的自由取回來,他們就要求我們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要求我們所遇到的一切人付出生命。

那些傢伙什麼都能作得出,我們則不能。這就是他們之所以強於我們的原因。我和科利亞沒有商量出一致意見就走下山坡了。跛腳男人站在靠岸的船旁。

"你妻子呢?"

"她害怕,跑到樹林里去了。"

"這是你們的證件,拿去吧!你們可以趕路了。"

男人道了謝,沖著樹林喊道:

"瑪--麗娘!回來吧!都是好人!咱們走吧2"

兩隻船劃開了。我也儘快地往前劃。跛腳男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我們身後喊道:

"首長同志!我們昨天可看見兩個人,簡直像土匪一樣。我們要知道的話,非把他們抓住不可,兩個壞蛋!"

"聽,怎麼樣?你可憐他們嗎?"科利亞問我。

我沒有吭聲。

就從那天晚上起,從我們進屋取暖的時候或者從看到那隻小白貓的時候起,我們的整個逃跑計畫就被打亂了。我們似乎失掉了某種東西--是信心?果斷?分析判斷能力?兩人和諧的決定?在這裡,在即將到達鄂木斯克時,我們開始犯錯誤,兩人開始不往一處想了。而這樣的逃跑者就註定逃不遠。

沒等天亮我們就棄舟上岸了。白天睡在草垛上,但很不放心。天黑了,肚子餓,應該煮點肉吃。可是跑的時候把水桶丟了。我決定用火烤。找到了一個拖拉機上用的破座子。就把它支起來烤吧。土豆可以扔到灰里燒。

旁邊有一個草窩棚,是割草人搭起來休息用的。我這天不知怎麼那樣糊塗,竟決定在窩棚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