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堅定的逃跑者

如今,當格奧爾吉?帕夫洛維奇?騰諾談到他過去的多次逃跑,談到他聽說過的其他難友的逃跑時,他十分稱讚那些倔強而毫不妥協的人,如伊萬?沃羅比約夫,米哈伊爾?海達羅夫,格里戈里?庫德拉,哈菲茲?哈菲佐夫等人。他說:"這些人才是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呢!"

堅定不移的逃跑者!這是指那些堅信人不能住在籠子里的人,而且對這個信念一分鐘也未曾動搖過的人。這種人,不管讓他去當個有吃有喝的監獄雜役,把他放在會計科或文教科,還是安排在麵包房幹活,他都始終想著逃跑。這是那些從被關起來那天起就日夜思念逃跑、夢寐以求逃跑的人。這是鐵了心決不妥協的人,而且是使自己的一切行動都服從於逃跑計畫的人。這樣的人在集中營里沒有一天是隨隨便便度過的,不管哪一天,他要麼是在準備逃跑,要麼正在逃跑,或者就是被抓住了,被打得半死躺在勞改營監獄裡。

堅定的逃跑者!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他看到過陳列在派工地點"以警效尤"的、被打死的逃跑者屍體,看到"過那些被活捉回來的人--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還要拖著他們在各工棚之間走,強迫他們高喊;"囚犯們,看吧!看看我這樣子!對你們也會這樣!"他也知道,追捕逃犯的人們往往嫌逃跑者的屍體太沉,不願帶回營來,於是就只把他的腦袋(或者,正確地按照規定執行的話)加上他的一隻右手裝在口袋裡帶回來。(把肘部以下的右臂截下帶回,是為了讓特別科驗證指紋,以便註銷。)

確實有這樣的堅定的逃跑者!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才迫使當局給窗戶裝上又粗又密的鐵格子,用幾十道鐵絲網把營區圍起來,修建了碉堡、圍牆、板牆,布置了潛伏哨、伏擊兵,用帶血的生肉餵養著軍犬。

堅定的逃跑者!他們是不顧別人是否責備他們的,因為有些寧願在勞改營苟且偷生的人總是要責備他們:你們逃跑,會使我們的處境更糟--管制會更加嚴格!每天要點十次名!爛菜湯變得更稀!堅定的逃跑者還要擺脫那些耳語聲:有的囚犯會誠懇地好言相勸。勸他老實些("不要鋌而走險吧,在勞改營也能活下去,何況還有家屬給你寄郵包來!");甚至要拒絕關於提出抗議和實行絕食的勸告,因為他們認為抗議和絕食不是戰鬥,而是欺騙自己。堅定的逃跑者在所有鬥爭手段中只承認一種,只相信一種,只為這一種作準備--那就是逃跑!

這種人簡直就不能不這樣做!他們似乎生來就這樣。就像候鳥不能不隨著季節的變更而遷徙一樣,一個堅定的逃跑者不能不逃跑。

在兩次失敗的間歇期間,有些安於勞改營生活的人曾經問過格奧爾吉?騰諾:"你怎麼老呆不住呢?你跑什麼?你在外界,尤其是在今天的外界,能找到什麼好東西?"每聽到這類話,騰諾就會驚奇地反問:"什麼叫能找到什麼好東西?能找到自由!只要不戴腳鐐,能在密林里蹲上一天也好嘛!.這就是自由!"

像騰諾和沃羅比約夫這樣的逃跑者,在古拉格及其機關存在的中期,在膽小的家兔時期,是沒有看到過的。這樣的囚犯只在古拉格群島的初建時期有過,後來,到了戰後,又出現了。

騰諾就是這樣的人。每到一處新勞改營(他是常常被轉押的),起初他都很壓抑、苦悶,因為他還沒有考慮好新的逃跑計畫。一旦心目中有了這種計畫,騰諾就一掃過去的愁容,變得愉快了,嘴角上常掛著勝利的微笑。

他回憶說,開始全面複查過去的案件並給人們平反時,他反而感到了沮喪,因為他覺得對平反所抱的希望會消磨他逃跑的意志。

騰諾的一生極其複雜,不是本書所能包括得了的。應該說,他的逃跑本領是天生的。孩提時,他就從勃良斯克市的寄宿學校里逃到"美洲"去過,也就是說,坐了小船在傑斯納河上漂流過;在皮亞季戈爾斯克的孤兒院時,他冬天只穿一件內衣就爬越大鐵門跑到姥姥家去過。他的生活道路的另一個獨特之處是航海生活和雜技團的生活這兩條線始終互相交織著。從航海學校畢業後,他當過破冰船的水手,掃雷艦的水手長和商船隊的領航員。後來又讀完了軍事外語學院。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北方艦隊服役,曾作為蘇聯的聯絡軍官乘美國護航艦去過冰島和英國。同時,他自幼就練習雜技;新經濟政策時期他還在雜技團表演過。後來,在兩次航行之間的空閑時期他曾多次參加演出;他還是扛鈴運動的教練,作過"記憶術"的表演,表演快速"記住"許多數字和單詞,表演從遠距離"猜測"別人的想法等。雜技團的生活和在港口上的生活使他同"流浪者"有了一些接觸,因而也就多少沾染了那些人們的作風--冒險性和不顧一切,學會了他們的一些語言。後來,他多次蹲懲戒室,和刑事犯們關在一起,又不斷從他們身上吸收了許多東西。對於一個堅定不移的逃跑者來說,這一切都是有用的。

做人的全部經驗積聚在一個人身上--我們每個人就是這樣形成的。

一九四八年,騰諾突然接到命令:立即從海軍複員!其實,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種不祥之兆了。(他懂得幾國語言,在英國艦隻上航行過,是愛尼沙亞人,雖然出生地是彼得堡。)但是,人往往都是往好處想的。他也一樣。同年聖誕節前夕,他在里加市被捕了。(里加市每年過聖誕節時仍舊使人感到有節日氣氛。)他被關進阿瑪圖大街音樂學院旁邊的一間地下室里。當他走進自己生平第一間牢房時,他忍不住了,他不知為什麼對那個冷漠無情、一聲不吭的看守解釋說:"今天我和我妻子有兩張《基度山恩仇記》的票,電影正好在這個時間開演。基度山伯爵曾為自由而鬥爭,我也不會妥協的。"

但是,要鬥爭還早呢!因為我們總是被一種"這是搞錯了"之類的設想支配著。心想:我蹲監獄?為什麼?這不可能!他們一定會弄清楚的!在把騰諾押往莫斯科之前,還特意派人來安慰他(這是為了押解途中的安全!):部隊反間諜處處長莫爾希寧上校特地到火車站來給他送行,還同他握了手,並且告訴他:"您放心去吧!"三個特別護送人員(少校、大尉和一名軍士)加上騰諾總共四個人,他們乘軟席包廂去莫斯科。在火車上,少校和大尉商量著怎樣在莫斯科過一個愉快的新年。(是不是為了撈到一次去莫斯科出差的機會才故意組成了這個特別護送小組呢?)他們商量妥之後就各自躺到上鋪去,似乎已經睡著了。軍士則躺在對面的下鋪上,每當被捕的人一睜開眼睛,這軍士必然要動一動。包廂里只有上面的一盞藍色小燈亮著。騰諾的枕頭底下放著妻子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來的東西:她的一絕頭髮和一大塊巧克力。騰諾躺在下鋪,陷入沉思。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輕快響聲。我們的想像是可以隨意使這種聲音充滿任何一種意義和預言的。臉譜這時使這種聲音充滿了"希望"。因此,他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逃跑。只是隨便想了想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後來他不止一次回想起這個夜晚,但那時卻只有悔恨和嘆息了。今後就永遠不會有這麼容易逃跑的機會,自由永遠不會離他這麼近了!)

夜裡,騰諾曾兩次去廁所。車廂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軍士跟在他後面。軍士的手槍系在一條長長的武裝帶上(海軍軍人都是這樣戴槍的),他也跟著被捕的人一起擠進了廁所。騰諾會拳擊和柔道,要想在這裡制服軍士,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繳下他的槍,命令他不出聲,然後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在一個小站下車跑掉。.第二次去廁所時,那個軍士不敢再擠進來了,他留在門外。但門是關上了的,在裡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可以打碎玻璃,跳出去:夜車,一九四八年,車開得不快,而且時常停車。不錯,是冬天,騰諾沒穿大衣,而且手頭只有五盧布現錢,但是,他的手錶還沒有被沒收排。

由特別護送組押送的光榮到了莫斯科火車站就結束了。在乘客們全部下車之後,一個戴藍肩章的准尉從一輛黑色烏鴉車上下來,走進車廂問道:"他在哪兒?"

交接,失眠,單人囚室,單人囚室。催促儘快審訊的天真要求。看守們的不耐煩的回答:"有你受審的時候,你還會嫌多哩!"

偵查員終於來了。"喂,談談你的罪行吧!""我什麼罪行也沒有!""只有羅馬教皇才什麼罪也沒有!"

牢房裡住兩個人,另一個是裝成犯人的眼線。就這樣,慢慢地把籬笆加高了。其實是怎麼回事呢?經過幾次審訊後騰諾就完全明白了:他們根本不是想弄清問題,也不想釋放他。那就是說:得逃跑!

騰諾並沒有把這世界聞名的列佛爾托沃監獄看成了不起的困難。也許像剛上前線的新兵似的,由於還沒有什麼經歷,所以也就什麼都不怕吃?逃跑計畫是由偵查員阿納托利?列夫申提示的--偵查員用自己的表現(他越來越對騰諾粗暴、兇惡和憎恨)向騰諾提示了這一點。

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都有各自不同的尺度,在這座建築物里曾有幾百萬人忍受過毒打,有人甚至沒有膽毒打看作刑罰。但是,對於騰諾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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