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革命的微風

剛剛開始服刑的時候,那望不到盡頭的漫長刑期壓倒了我,同古拉格群島世界的初步接觸把我摧毀了。因而我絕對不曾相信有朝一日我的心靈還會逐漸地振作起來,會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不覺地,像登上夏威夷的洛阿火山一樣,登上那看不見的"群島"的高峰,並且會站在那山巔上鎮定自若地縱目四顧整個"群島",甚至還會被這難以置信的海洋的萬頃波濤的光輝所吸引。

刑期的中間一部分,我是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小島上度過的,那裡給囚犯吃得飽,給水喝,囚室里也溫暖、清潔。為了換取到這一切,要求於我們的並不多:只須在書桌旁邊坐十二小時,滿足首長的願望。

可是,我卻忽然失掉了享受這種清福的興趣!……因為我已經摸索到f監獄生活的某種新的意義。回顧過去,如今我覺得莫斯科的紅色普列斯尼亞監獄的"專用犯人"對我們的勸告-一"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得爭取不落到一般勞動里去!"--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簡直無法與所得到的東西相比。

監獄啟發了我的寫作願望。如今我把全部時間都投到這一愛好中去,對於公家的工作厚著臉皮能拖就拖。我要直起腰來,這對我來說比黃金島上的黃油和白糖顯得更加珍貴了。

於是,我們幾個人便被人家給"弄直了腰"--決定把我們押往特種勞改營。

押往特種勞改營的過程是漫長的,花了整整三個月(十九世紀騎馬也比這快得多)。路上我們走得那麼緩慢,甚至這段路就像是生活中的整整一個階段,它長得似乎連我的性格和觀點都在這期間改變了。

但旅途中一直是興緻勃勃的、愉快的、這旅行頗有意義。迎面吹來的微風清新而令人振奮,那是苦役刑的風,也是自由的風。四面八方湊近來的人和事都向我們表明:真理在我們這邊!在我們這邊!絕不在審判和監禁我們的人們那邊。

到達熟悉的布蒂爾卡監獄,歡迎我們的是小窗戶里進發出的女人的尖叫聲,那大概是些單身監禁的囚犯在叫:"救人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喊叫聲隨即就在看守的巴掌中被憋回去了。

在布蒂爾卡的"轉運站"里,把我們和一些一九四九年判刑的新犯人混編在一起。他們這些人的刑期都很可笑,不是一般的"十元券"(即十年),而是"四分之一"(世紀)(即刑期二十五年)。每當他們在無數次的點名中報告自己的滿刑日期時,聽來簡直像是在故意捉弄人:"一九七四年十月!""一九七五年二月!"

坐這麼長時間的牢!簡直不可想像。必須搞到一把老虎鉗,把鐵絲網剪斷才行。

這種二十五年的刑期本身就會給囚犯們造成一種新的品質。政權當局已經朝著我們使出了所能使出的一切招數。現在輪到我們,囚犯們,說話了。我們要說出自由的語言--說出那些不可能再受約束和威脅的話,說出我們一生中未曾說過的、而對於明確態度、團結戰鬥又是必不可少的話。

我們是在喀山火車站上,在"斯托雷平囚車"中,從車站的廣播喇叭里聽到朝鮮戰爭爆發的消息的。戰爭的第一天上午北朝鮮人就穿過南朝鮮人的堅固防線前進了十公里,而後,北朝鮮人卻硬要使世界相信是他們先受到攻擊的。任何一個上過前線的甚至最傻的戰士都可以判斷出:首先發起進攻的正是在第一天就大步前進十公里的一方。

這個朝鮮戰爭使我們也感到了興奮。我們這些不安分的人個個都盼望著暴風雨的來臨!因為沒有暴風雨,沒有暴風雨,沒有暴風雨的話,我們是註定要慢慢地被折磨死的!

過了梁贊,初升太陽的紅色光芒從囚車上釘死的小窗孔直射進來。站在我們這個格子對面的年輕押解兵被照得眯起了眼睛。押解兵確實像個押解兵的樣子:每個格子里塞進我們十五個人,只發給咸鯡魚吃。不過,確實還給送點水來,早晚兩次還放出去解手。因此,我們對他並沒有什麼不滿的。但是,這個小夥子卻忽然心不在焉地、甚至是毫無惡意地脫口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他說我們是人民的敵人。

這可不得了了!我們這個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人一齊向他喊起來:

"我們是人民的敵人,那麼為什麼集體農莊里沒有東西吃?!"

"一看就知道,你這小子也是農村來的,你大概還想留在部隊超期服役吧。當個哈巴狗!大概你也不想再回去種地了吧?"

"如果我們是敵人,那你們幹嗎還把這烏鴉囚車塗上別的顏色呢?可以公開地押運嘛!"

"喂,孩子!我有兩個像你這麼大的兒子都死在前線了。可我呢,倒成了敵人,是嗎?"

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從我們的口裡飛出過這一類的話語了!我們喊出的都是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可以看得見的事,因而它也是難以駁倒的。

一個超期服役的軍士走過來幫助這個不知所措的小夥子,但是,他並沒有把誰揪到禁閉室去,也沒有記下誰的名字,他只是幫助他的弟兄招架而已。這個現象又被我們認作新時期到來的跡象了。(其實,一九五0年會有什麼"新"時期呢?!)木!這只是一種跡象,它表明新刑期和新建的政治犯勞改營在囚犯中間造成成了一種新關係。

我們同兩名押解兵的爭論後來發展為純粹的論據競賽了。年輕的士兵們瞅著我們,已經不敢再把我們這個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任何人叫做人民敵人了,他們企圖用報紙上和政治教材里的話來反駁我們,可是,儘管他們還沒有認識到,但確已感覺到自己的話是多麼虛偽、多麼言不由衷了。

"你們看看,孩子們!你們往窗外看看!"我們對他們說,"看你們把俄羅斯搞成什麼樣子啦!"

窗外是一片撒滿爛麥秸的、坎坷不平的、破爛貧困的國土(我們的火車走的是魯札耶夫線,外國人向來不走這條線)。假如當年的拔都汗看到的俄羅斯的土地是這種樣子的話,他也許就不會來奪取立了。

在一個叫托爾別耶沃的寂靜的小站上,我們看到一位老人從站台上走過去,腳上穿著樹皮鞋。一個鄉下老大娘站在我們的小窗前,透過車窗上的和裡面的兩層鐵欄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這些緊緊擠在上展板鋪上的人們。我們的老百姓觀看"不幸的"人們時從來都是用這種眼光看的。幾滴稀疏的淚珠順著她那衰老的臉滾下來。她獃痴地站在那裡看著,就像我們中間有她的親生兒子似的。"不許看,老大娘!"押解兵的聲音並不粗暴。老大娘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她身旁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辮子上結著白色帶子。小姑娘的眼神更加嚴峻,嚴峻得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看那樣子,我想,她一定是把我們的模樣永遠深深地印在腦海里了。火車輕輕地開動了。老太婆舉起污黑的手指鄭重其事、不慌不忙地朝著我們畫了個十字。

在另一個車站上,一個穿花布連衣裙的姑娘毫不拘束、毫無懼色地走到我們窗子近前,急急忙忙地問我們:你們是根據哪一條判刑的?刑期多久?"躲開!"正在月台上來回巡邏的押解兵對她喊叫但姑娘卻說:"你要把我怎麼樣?我自己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喂,你把這包香煙交給小夥子們吧!"她隨手從提包里掏出一包香煙。(我們原也猜想她可能也坐過牢。在這樣一些到處流浪的人中間,多少人已經在"群島"上受過教育了啊!)"躲開!要不,把你也關起來!"押解隊副隊長從車廂里跳出來對她喊叫。她朝著他那個超期服役的腦袋輕蔑地瞥了一眼,說:"去你媽的!……"接著又鼓勵我們說:"……別理他們!小夥子們!"然後就傲然走開了

我們一路上就是這樣走的。所以,我們並不認為押解人員會感到他們是代表人民的。我們越往前走情緒越高,越感到正義在我們這邊,整個俄國是同我們站在一起的。快要結束了,這種行當快要結束了。

在古比雪夫的遞解站里,我們歇腳"曬太陽"足足歇了一個多月。在這裡也遇到了奇蹟。忽然,旁邊四室里傳來了刑事慣犯的歇斯底里的喊叫聲(這些傢伙連喊叫的聲音都特別難聽、刺耳):"快來呀!救命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法西斯分子!"

這可是新鮮事!我們這些"法西斯分子"竟敢打刑事慣犯?從前可總是挨他們打的呀。

但是,不大一會兒就重新分編了房間,我們這才知道:剛才的事並沒有什麼稀奇,它只不過是一個先聲。有個叫帕維爾?巴拉紐克的人,生得膀寬腰圓,胳膊像小樹一般粗,兩隻大手既隨時準備握手,也隨時準備給人以打擊。他黑黑的臉膛,鷹鼻子,與其說像個烏克蘭人,不如說更像喬治亞人。他是個剛從前線回來的軍官,曾用高射機槍擊落過三架敵機;本來提名要授予他英雄稱號的,但是被部隊里的特別處給否定了。從前他也進過懲戒營,但從那裡戴著勳章出來了。現在他被判刑十年。按新刑期來說,十年算是"小孩子的刑期"了。

他是從諾沃格勒-沃倫斯克監獄裡來的,一路上早就領教過刑事慣犯那一套了,而且已經同他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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