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在劫難逃

革命常常表現得匆忙而又慷慨豁達。它往往不假思索地急於放棄許多東西,譬如,放棄"苦役刑"這個詞。其實,這個字眼兒很好,沉甸甸的啊!它可不能和什麼半吊子的"強制勞動所"或模稜兩可的"勞動改造營"之類的詞同日而語。從高高的法官席上擲給被判刑人的"苦役刑"這個詞,有如剛剛往下落的斬首機,在審判庭上就已經足以打斷他的脊梁骨,足以粉碎他的一切希望了。"政治苦役犯"這個詞令人毛骨悚然,它甚至使其他囚犯,使那些不是政治苦役犯的人,一聽到它就不禁暗自想:看,這些人才是真正殺人越貨的傢伙呢!(這裡也表現了人類的一種怯懦的自我解脫的本性。人總是設想自己還不是最壞的人,還沒有處於最壞的境況。政治苦役犯的衣服上是縫著號碼的!那,當然,是些十惡不赦的罪犯嘍!咱們身上就沒給掛上號碼嘛!……別忙,會給你掛上的!)

斯大林非常喜愛一些舊字眼。他記得:有些國家就是靠這些字眼維持了幾百年。因此,他就在沒有任何無產階級需要的情況下,把過去在匆忙中砍掉的一些詞--"軍官"、"將軍"、"經理"、"最高的"等等--都像接技似地-一接活了。到了一九四。三年四月,當斯大林覺得他座下的馬車已經把他拉上山頂的時候,他就在二月革命宣布廢除苦役刑之後的第二十六個年頭毅然恢複了苦役刑。斯大林格勒大戰役的人民勝利給普通公民帶來的第一批勝利果實,就是關於鐵路軍事化的命令(實際上就是讓軍事法庭審判孩子和婦女們),以及在一天之後(四月十七日)發布的關於實行苦役刑和絞刑的命令。(絞架也是古代留下來的一種很好的設置;手槍只是"砰"的一響,怎麼能和絞架相提並論呢?!絞架可以拖長死亡的過程,可以同時向一大群人昭示死亡的一切細節呀!)從那時起,各次勝利都把一批批新的在劫難逃的人們趕去服苦役刑,或者送上統架--起初是從庫班河畔和頓河畔趕去,接著便是從德聶伯河東岸烏克蘭地區,從庫爾斯克、奧勒爾、斯摩棱斯克等地區。軍事法庭緊跟著蘇聯軍隊來到。有些人在當地就被絞死,另一些人被送到新設立的苦役勞改點去。

這類苦役勞改點中最早的一個,顯然是建立在沃爾庫塔的第十七號礦井(很快便在諾里爾斯克、傑茲卡茲甘等地也都建立起來了),當局幾乎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就是要把這些政治苦役犯弄死。這是公開的殺人場,等於希特勒德國的窒息汽車。不過,這裡按照古拉格的傳統把死亡時間拖長了,這是為了延長那些在劫難逃者的痛苦,而且要他們在死前多幹些活兒。

苦役犯通常被安置在一些七米寬二十米長的北方常見的帳篷里。把帳篷用木板圍起來,木板和帳篷中間填滿鋸末,這樣,帳篷就成了某種簡易工棚。原定每間帳篷里,如果睡"小車廂"的話,可以往八十人,睡通鋪就住一百人。可是,政治苦役犯則是每間住二百人。

但這可不是硬擠!這叫做居住面積的"合理利用"。給政治苦役犯們規定的是兩班制的十二小時工作日,沒有休假。因此,不論什麼時間總是有一百人在勞動,只一百人在工棚。

勞動時,囚犯們由攜帶軍犬的警衛隊包圍著。如果看守人員不懶,就隨手打他們幾下。要想使他們振作精神的話,就用衝鋒槍托干。在往返營區的路上,押解隊的大兵一高興就可以用衝鋒槍朝苦役犯隊伍掃上一梭子彈,誰也不會為了被打死的人去追究士兵的責任。筋疲力盡的政治苦役犯的隊伍,從老遠處就可以看出與普通囚犯的隊伍迥然不同---它顯得那麼憂傷、迷們,步履是那麼艱難、沉重。

說起勞動的十二個小時,真可說是度日如年(在諾里爾斯克那種北極地區的、凜冽的北風中,在紛飛的大雪中,他們用手敲打粗石。十二小時之間僅有十分鐘可以取取暖)。規定的十二小時休息時間,也安排得儘可能地荒謬。在這十二小時里,他們被帶到一個隔離區,又帶到另一隔離區,要站隊,要搜身。進入居住區後立即被塞進永遠不通風的帳篷--沒有窗戶的工棚里。工棚立刻上鎖。冬天,工棚里酸臭潮濕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濃,不習慣的人簡直連兩分鐘都呆不下去。對政治苦役犯來說,這居住區比勞動區更加難以忍受。去廁所、食堂、衛生所?那是根本不允許的!這些都通過馬桶或者送飯窗口來解決。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年時期,斯大林設立的苦役刑就是這個樣子:它把勞改營里最壞的東西同監獄裡最壞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了。

契柯夫的作品證明,沙皇時代的苦役刑還遠遠沒有這麼多發明創造。當年關在亞歷山德羅夫斯克(薩哈林)監獄的政治苦役犯們,不僅晝夜任何時候都可以到院子里和去廁所(那裡甚至完全不用馬桶!),而且整個白天可以隨時去市裡!所以,"苦役刑"這個詞的真正含義(總該"物歸其主"嘛!)還得算斯大林最了解。

在政治苦役犯的十二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裡,他們要經過早晚兩次點名。這可不像普通犯人點名那樣單純地數數人頭,而是一絲不苟地一個一個地點名。每隊一百名政治苦役犯,被點到的人必需一晝夜兩次毫不含糊、毫不遲疑地大聲回答出自己的號碼、自己那令人厭惡的姓、本名和父名、出生年和出生地、所犯法律條文、刑期、判決機關和滿刑日期。其他的九十九人則不得不每晝夜兩次忍著痛苦恭聽這一切。在這十二個小時里還有兩次分發食物:經過送飯窗口分發大碗飯,再經過送飯窗口把碗收回去。任何政治苦役犯都不得在伙房勞動,也沒有資格抬飯桶。這類服務工作全由刑事慣犯擔當,而刑事慣犯對政治犯的搶劫、盤剝越是殘酷無情,他們自己就會過得越舒服,越能博得苦役營主人的歡心。在這裡,在盤剝壓迫觸犯刑法第五十八條的囚犯這一點上,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利益總是同刑事犯罪分子的利益一致的。

政治苦役犯還要受到飢餓的折磨。但是,因為一切報表單據都不必留作歷史的見證,所以,報單上還有照樣寫著:政治苦役犯可以領到"礦工菜"和"獎勵菜"補助。這些東西本來就少得可憐,還要經過三層偷竊和盤剝。所有這些也都要經過送飯口和一整套繁瑣程序才能得到:要逐個點名,要拿菜票換大碗,等等。等到終於可以躺在鋪板上睡一覺的時候,送飯口又打開了,又叫名字:開始發第二天的菜票(普通犯人不必操心菜票的事,他們是由隊長把菜票領來,一起交給伙房的)。

就這樣,名義上十二個小時的在囚室的空閑時間,最多不過剩下四個小時能夠安靜下來睡一覺。

此外,當然,政治苦役犯是領不到任何現錢的。不論是寄給他們的郵包還是信件,他們也都無權接受。(在他們那被弄得昏昏沉沉、嗡嗡響的頭腦里,不應該保留關於過去的獄外生活的半點記憶。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北極地區的黑夜中,除了勞動和這間工棚之外,大地上的一切都不應該在他們腦海里存在。)

由於這一切,政治苦役犯們大都很順利地垮掉,很快地死去。

沃爾庫塔勞改營的第一張字母表名單上共有二萬八千人(犯人都按俄文字母表分字母編號。字母表上共有二十八個字母,每個字母從一號編到一千號),所有這二萬八千名政治苦役犯在一年之內就全部"入土"了。

使人感到奇怪的,倒是為什麼沒有在一個月之內都死去。

在諾里爾斯克,常有火車開到隔離區來為第二十五煉鈷廠起運礦石。這時,政治苦役犯們就躺到火車軌道上以求快些結束這一切。大約有二十幾個人絕望之餘逃進了凍土地帶,但他們還是被飛機發現並打死了。他們的屍體就堆垛在囚犯們早晨分班派工的地方。

沃爾庫塔的第二礦井有個女苦役犯勞改點。女苦役犯們的號碼是縫在後背和頭巾上的。她們不僅要參加所有井下勞動,而且還……而且還超額完成計畫!……

不過,我已經聽到祖國同胞和同時代的人們向我發出憤怒的喊叫了:你住口吧!你講的都是些什麼人的事呀?!不錯,正是為了讓他們死絕才監禁他們的!而且這樣做是正確的!因為他們是些叛徒、偽警察、偽市長!就應該這樣對待他們!你大概是心疼他們吧?(如果是這樣,你也清楚,那對你的批評可就會超出文學範圍而必須由某些機關來處理了!)我還彷彿聽到一些婦女的聲音對我喊:"那裡關的婦女都是曾經給德國鬼子當褥子的!"(我沒有誇大吧?不是確實有一些我國的婦女把另一些我國的婦女叫做褥子嗎?)

我滿可以像現在揭發個人迷信現象那樣給予簡單的回答,這對我來說是最省事的,就是,講幾個被判處苦役刑的特殊事例。例如,講講三個女共青團員志願兵的事。她們曾駕駛輕型轟炸機去執行轟炸任務,但中途害怕了,沒敢去轟炸敵軍目標,而是把炸彈扔在荒野後就安全返航了。她們向上級報告說完成了任務。可是,後來,其中一個女孩子受到了共青團員的良心的譴責,把真情向本部隊的共青團小組長(也是一個女孩子)彙報了。而小組長當然立即彙報了"特別處",於是三個姑娘都被判二十年苦役刑。講完這類事例之後,便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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