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還是敗壞?-1

但人們要我打住:你談的文不對題!你又拐到監獄上去了!要你談的是勞改營!

我好像也談到了勞改營?好吧,我且住口,以便給相反的意見留下空間。許多勞改營難友會反對我,會說這純屬無稽之談,他們從未見到過什麼靈魂魄"向上",至於敗壞,則比比皆是。

沙拉莫夫的反對意見要比別人的更堅決,也更重要(因為這一切他全寫成了文字):

"在勞改營的環境里,人永遠不可能依然是人。這正是建立勞改營的目的。"

"一切人的感情--愛情、友誼、妒忌、仁愛、善良、好名、誠實--隨著筋肉一起從我們身上消蝕了……我們沒有了自豪感和自尊心,甚至醋意和情慾都好像是火星上的概念……唯一剩下的是憤恨--這是人的最耐久的感情。"

"我們終於懂得了真實和虛假是一對嫡親姊妹。"

"友誼不可能在貧困和災難中誕生。如果人們之間還產生著友誼--這說明環境還不那麼困難。如果貧困和災難使人們結合---這說明它們還沒有達到極端。如果痛苦還是可以與朋友們分擔的,那是因為它還不夠劇烈和深刻。"

這是沙拉莫夫同意做的唯一區分:人性的向上、深化、升華,在監獄中是可能的。但是:

"……勞改營是徹頭徹尾的反面學校。任何人從那裡也汲取不到一點有益的或有用的東西。犯人們在那裡學到的是諂媚、說謊、較小或較大的下流勾當……當他返回家裡的時候,他會看到自己在勞改營期間不僅沒有成長,他的趣味反而變得更加貧乏、粗劣。"

沙拉莫夫還把"多年間在別人的意志和別人的思想支配下生活"認為是勞改營對人的壓迫和腐蝕的特徵。但我在這個特徵上面打了引號:第一是因為關於許多自由人也可以說同樣的話(除了在一些瑣碎事情上的活動餘地,那是連犯人也享有的)。第二是因為對命運的一無所知和對命運施加影響的無能為力,在群島上著身上養成的被迫的聽天由命的性格勿寧說是使他變得高尚,使他免除了無謂的忙亂。

E?金茲布爾格也同意這樣區分:"監獄使人高尚,勞改營使人敗壞。"

對這些該怎麼樣反駁呢?

在監獄裡(不管是單身監禁或不是單身的),一個人獨自面對著自己的痛苦。即使痛苦是一座大山,他也必須把它吞下,習慣於它、消化它、被它消化。這是道德修養的最高級形式。它永遠能使每個人變得高尚。與歲月和四壁進行單槍匹馬的搏鬥是一番道德的磨練,是一條向上的道路(如果你攀登)。假如這些歲月你是與一個夥伴共度,你們決不會陷入一人必須為另一人的活命而死亡的境地。你們面前存在的,不是一條通向衝突的道路,而是通向互相支持和互相豐富的道路。

但是在勞改營里,這條道路似乎並不存在。麵包不是切成均等的小塊分發給每一個人,而是倒在一堆,由你們去搶!推倒身邊的!從他們手裡奪!發給的麵包數量,只夠平均每活下一個人,就必須有一個或兩個人餓死。麵包掛在松樹上,去把樹砍倒吧!麵包埋藏在礦井裡,爬進去開採出來吧!你還顧得上思考自己的痛苦嗎?思考過去和未來嗎?思考人類和上帝嗎?你的頭腦被一些瑣碎的打算佔領了。它們今天好像有天那麼大,到明天卻變得一文不值。你憎恨勞動--它是你的主要敵人。你憎恨周圍的人--他們是你生與死的競爭者。緊張的嫉妒和恐慌使你精疲力竭,總擔心著別人在你背後什麼地方正瓜分著本來可能落在你手裡的那塊麵包,別人在隔壁的什麼地方正從大鍋里撈出那個本可能落在你缽子里的土豆。

勞改營生活的安排使得嫉妒從四面八方啄食著你的靈魂,即使是最有抵抗力的靈魂。嫉妒甚至擴大到對刑期以及對釋放。一九四五年我們這些"五十八條"們看著一批普通犯走出大門(斯大林大赦的結果)。我們對他們懷著什麼感情?是為他們能回家而高興?不,是嫉妒!因為釋放他們而繼續關押我們是不公平的。又如判了二十年的B?弗拉索夫,頭十年安安靜靜地坐牢--因為誰不是十年?但是一九四七一四八年許多人開始獲釋,他嫉妒,焦躁,苦惱:怎麼他偏偏得了二十年?蹲這第二個十年多麼難受。(我沒有問過他,可是我估計,當那些人以"二進宮"的身份一個個地回來時,他一定安定下來了吧?)但一九五五一五六年"五十八條"們大批獲釋,而普通犯卻留在營里。這時他們的心情如何?是對連遭四十年迫害的屬於這一條的苦難深重的犯人們的遇赦感到合理嗎?不,是普通的嫉妒(一九六三年我收到了許多這種內容的信件):那些"比我們刑事犯壞百倍的敵人"都被釋放了,而我們還要坐牢。這是為什麼?……

此外,你還永遠被恐懼抓在手裡:害怕連你目前賴以生存的這個可憐的水平也要失掉;失掉你目前這個還不算最苦的工作,栽進遞解隊伍,掉進強制隔離區。如果你比所有人都願弱,你要挨打。換之,如果有人比你孱弱,你就會打他。這還不是精神的敗壞么?老勞改犯A?魯巴依洛把人在外界壓力下的這種迅速的腐壞稱作"靈魂的疥癬"。

陷進這些邪惡的感情和緊張的瑣碎盤算之後,你還有什麼時間,還有什麼基礎使自己上升?

契訶夫早在我們的勞改營出現之前就在薩哈林島上觀察到勞且指出了這種精神的敗壞。他正確地寫道:囚犯們的邪惡產生於他們的不自由狀態、奴役、恐懼和經常的飢餓。這些邪惡是:愛說謊、狡黠、膽小、怯懦、背後說壞話、偷竊。經驗告訴苦役犯人,在生存競爭中欺騙是最可靠的手段。

在我們這裡,這一切不是十倍於當時嗎?……現在不是該矢口否認以及為假想的什麼勞改營里的"高尚化"辯護的時候,而是該描寫出成百件,成千件真正的敗壞的事例的時候。應該舉出一些例子,說明沒有人能夠抗拒得了傑茲卡茲甘派工員雅什卡一語道破的勞改營哲學:"你越害人,人們越尊重你。"應該告訴人們,不久前的前線士兵(克拉斯拉格,一九四二年)剛吸進一點盜賊的空氣,馬上賊性發作--搶劫立陶宛人,拿他nJ的食品和衣物給自己改善生活:你們這些雛兒們死了也活該!某些弗拉索夫分子冒充小偷,因為他們確信只有這樣做才能在勞改營里活下去。某個文學副教授變成了賊頭。通過丘爾佩涅夫的例子,應該對勞改營意識形態感染力之強大感到吃驚。丘爾佩涅夫在伐木場上堅持了七年的一般勞動,變成了一個有名的做木工。他因一條腿骨折住過醫院,後來人家讓他當派工員。他並不需要這個職務,剩下的兩年半他當伐木工也保險過得去,因為長官對他是滿器重的。但是他怎麼抗拒得了這個誘惑?要知道勞改營的哲學是"人家給--你就拿!"於是丘爾佩涅夫便榮任了派工員,總共當了六個月,這是整個服刑期間最不平靜、最黑暗和顯提心弔膽的六個月。(在刑期早已成為過去的今天,當他談起高大的松林的時候,臉上現出質樸的笑容。可是想起在他驅趕下喪命的身高兩米的拉脫維亞人,一個到過世界各地的遠洋輪船長,心裡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而且何止這一個?)

有意調唆犯人整犯人,可以導致勞改犯人生出多麼可怕的"靈魂的疥癬"啊。一九五O年在翁日拉格,一個精神已經不正常(但照舊被押去上工)的女犯莫伊謝瓦伊代沒有理會什麼警戒線而跑去"找媽媽"。她被捉住,綁到門房旁邊的柱子上。同時當眾宣布,"因發生逃亡事件"而取消了全營的下個星期日(慣用的伎倆)。所以各個作業班下工回來都朝被綁著的女人身上吐口水。有人還動手接她:"因為你,畜牲,休息B沒有了!"莫伊謝瓦伊代只是傻呵呵地笑。

早在一九一八年就開始實行的民主而進步的"自我看守制"(在犯人的術語里變成了"自我警衛")使得多少人的靈魂敗壞了?要知道,把囚犯編入自我警衛隊是勞改營敗壞人心的主要渠道之一。你垮了台。你受了懲辦。你從生活中被提溜了出來--但你是不是還不願意落到最低層?你是不是還想手裡拿著步槍高踞於什麼人之上?你是不是還想高踞於你的兄弟們之上?那麼給你!拿好!有人逃走你就開槍!我們還會稱你為同志呢。我們將發給你紅軍戰士的口糧。

於是他很得意。於是他像奴才一樣地捏緊搶托。於是他開槍射擊。於是他變得比正牌自由人警衛隊員更加嚴厲。(哪種解釋對?這個主意是出於對社會主動精神的盲目迷信?或者是以人類最低級的感情為依據的冰冷而輕蔑的計算?)

而且還不止一個自我警衛:還有自我監管,還有自我壓迫--三十年代連獨勞點的點長全是從犯人中指定的。還有運輸主任。還有生產主任。(不然怎麼辦?白波運河工地上十萬犯人才有三十七名契卡人員。)甚至行動特派員也從犯人中指定。"主動精神"已經發揚到頂點了:連偵訊都是自己對自己進行了!連眼線都是自己給自己安插了!

說得不錯。可是我不打算在這裡考察這些數不清的敗壞人心的事實。這些是盡人皆知的。過去描寫過,將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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