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向上

歲月在流逝……

它不像勞改犯開玩笑說的繞口令:"冬-夏,冬-夏"那麼急促。秋綿綿,冬漫漫,春姍,只有夏是短的。在群島上,夏天是短促的。

哪怕是一個年頭,那也是夠長的了。哪怕是一個年頭,也給你留下了多少思考的時間啊!在一年當中,不論是泥濘滿地的濛濛細雨,或是凜冽狂暴的風雪,或是風停雪雯後的砭骨的嚴寒,你都要三百三十次地在出工的隊列中擠撞。你要干滿三百三十天討厭的、與己無關的不動腦子的工作。三百三十個黃昏,你渾身又濕又冷地瑟縮在下工集合點,等著押解隊的士兵們從各個老遠的瞭望塔走到一起來。列隊出工,列隊下工。低著頭喝掉七百三十缽菜湯)七百三十份稀粥。在你的"小車廂"上醒來,睡去。不會有收音機或書籍轉移你的注意。不過,沒有也罷了,這倒是該感激上帝的。

這僅僅是一年。而這樣的年頭要度過十個之多。這樣的年頭要度過二十五個之多……

還有因營養不良症而躺進醫院的時候。這也是供你思考問題的好時機。

思考吧!從你的苦難中做出結論吧。

在這沒有盡頭的時間裡,犯人們的大腦和靈魂總不能一直是不活動的吧?!從遠處看,從群體上看,他們活像一堆蠕動的虱子,但是他們畢竟還是萬物之靈,對吧?他們的內心不是也曾在某個時候引入過微弱的上帝的火種嗎?現在它變得怎樣了?

多少世紀認為:判給罪犯刑期是為了要他在這個"期"內反省自己的罪行,痛苦、悔恨、逐漸改過自新。

但是良心的譴責與古拉格群島無緣!一百名土著當中五名是盜竊犯,他們不但不覺得自己的罪行應當受責難,反而認為是豪邁行為。他們幻想著將來把這類業績實現得更巧妙更無恥。他01沒有什麼可以悔恨的。再有五個是曾經大把撈過錢的,但不是拿私人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大把撈錢只能拿國家的,而國家自己也在那裡一點不心疼地、毫無意義地大把揮霍著人民的錢財。所以這一類型的人物有什麼可以悔恨的?莫非是後悔如果多撈些,大家分分贓,可以逍遙法外嗎?另外八十五個土著什麼罪也沒犯過。悔恨什麼?悔恨不該想那些想過的事?(不過有的人的確被灌輸和愚弄到這種程度,他真的悔恨自己變成了壞人……我們回想一下那個認為自己和卓婭?科斯莫傑米揚斯卡妮相比問心有愧的尼娜?佩列古德的絕望心情吧。)不該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當俘虜?不該在德軍佔領時期沒有餓死而去找了工作?(不過是非界限搞得這樣混亂,以至於確有人痛心疾首地認為:當時我死了也比去掙這塊麵包好。)不該在白白為集體農莊幹活的時候從地里拿回東西來喂孩子吃?或者不該為同樣的從工廠里把東西拿出來?

不,你不但沒有什麼可以悔恨的,相反地,你的清白無暇的良心像一絨山間的湖水在你的眼裡泛出凈潔的光輝。(你的被苦難凈化了的眼睛能準確無誤地看出別人眼中的任何一點渾濁。比方你就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誰是眼線。"契卡格勃"不知道我們具有這種善於辨別真偽的慧眼--這是我們用來對付它的"秘密武器"。國家安全機關在這方面總是我們的手下敗將。)

我們和陽思妥耶夫斯基的苦役犯、雅庫博維奇的苦役犯之間的主要區別來自我們這種幾乎全體一致的無罪感。他們意識到自己是萬劫不復的社會叛逆,我們卻肯定地知道,當局可以像抓我們一樣,把任何一個自由人扒拉進來;鐵絲網不過是一條名義上的分界線。他們那時的大多數人無條件地意識到個人有罪,而我們今天意識到的卻是千百萬人的災難。

可是,不能在災難中滅亡。要從災難中求生。

勞改營內自殺事件令人驚異地稀少,其原因是不是正在於此呢?不錯,確是稀少的,雖然凡蹲過勞改營的大約都會記得個把次自殺事件。但是記得更多的是逃亡。逃亡肯定比自殺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熱心家們可能會誇我兩句:我在奉行樂觀主義路線了。)自殘肢體事件也遠遠多於自殺!--但是這也屬於熱愛生活的行為。這是很簡單的計算:犧牲局部以挽救整體。我甚至有這樣的感覺,勞改營中的自殺率,按千人統計,低於獄外。當然,我沒法進行核實。

斯克里普尼科娃記得,一九三一年在麥德維熱戈爾斯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在女廁所里上弔死了,時間偏偏是在宣布釋放他的那一天!也許是由於對當時獄外社會的厭惡?(兩年以前他的妻子拋棄了他,但他那時候卻沒有自縊。)還有,設計師沃羅諾夫在布列波洛姆勞改營本部的俱樂部里上吊自殺。--服第二次刑期的共產黨員,黨務幹部阿拉莫維奇一九四七年在克尼亞日一波戈斯特的機械廠的閣樓上自縊身死。--被逼到完全絕望地步的、而更主要是一輩子對我們的殘忍性沒有做過準備的一群立陶宛人,戰爭年代在克拉斯拉格面對面地走向持槍的士兵,以期被他們開槍打死。--一九四九年在沃林州的弗拉基米爾市的偵查監室里,一個被偵訊嚇傻了的小青年已經上了吊,可是被巴拉紐克解了下來。--在卡盧加關卡,一個躺在衛生所住院處的前拉脫維亞軍官偷偷沿著還沒有完工、無人居住的大樓的樓梯爬上去。一個犯人身份的女護士發現了他,連忙追趕。她在六樓涼台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袍子。自殺者甩掉袍子,穿著內衣急速地跨進了虛空--在陽光明媚的夏日的卡盧加大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們的注視下,像白色閃電似地划過天空。--德國女共產黨員艾米聽到丈夫的死訊後,從工棚里不穿外衣走到嚴寒的露天,為了使自己感冒。弗拉基米爾特種監獄裡的英國人凱利以高超的技術,在監室開著門、看守站在門洞里的情況下,割斷了自己的靜脈管。(他使用的工具是從洗臉地上剝落的一塊瓷釉。凱利把它藏在一隻鞋裡,鞋子放在床邊。凱利把被角從床上拖下來蓋住鞋,取出瓷釉,在被子下面割斷了手上的靜脈。)

我再說一遍,還有許多人能說出類似的事件,但對於幾千萬服過刑的人來說,總數畢竟是不多的。即使從這些例子里也可以看出,自殺事件中外國人和我國西部地區的人占很大比重:落入群島對他們的打擊比對我們沉重,所以他們要尋短見。再就是忠誠分子(但不是死硬分子)也占很大比重。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的腦子裡一定是整個混亂了,不停地嗡嗡響。他們怎麼受得了?(通過為蘇聯情報機關服務而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共產主義事業"的波蘭貴族佐霞?扎列斯卡在偵訊期間三次自殺:自縊--被人解下來;割靜脈--被人阻止;跳上七樓的窗檯--正打瞌睡的偵查員及時抓住了她的連衣裙。三次把她救下來,目的是好把她拉夫槍斃。)

對自殺一般地該怎樣正確地解釋?安斯?伯恩斯坦堅持說,自殺者完全不是懦夫,自殺需要極大的意志力。他自己曾用繃帶擰成繩子,捲起雙腿,想把自己縊死。但是每當眼睛裡出現了綠色的圓圈,耳朵里鳴響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腳放到地上。最後一次試驗,繩子斷了--他感到慶幸,因為自己還活著。

我不爭辯。也許即使絕望到了頂點,要自殺也還是需要拿出意志力的。在很長的時間內,我恐怕根本不會對這件事談什麼看法。我一向確信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產生自殺的念頭。但不太久以前,我曾度過幾個愁雲密布的月份,當時我覺得我終生的事業全完了,特別是如果我活下去的話。我現在清楚地記得這種對生活的厭惡,這種時而泛起的"死比活著容易"的感覺。據我看,在這種狀態下繼續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堅強的意志。但或許不同的人處在不同的頂點有不同的感覺。因此自來就存在兩種意見。

這是一個很壯觀的遐想:成百萬的無事受害者忽然開始集體地自殺,從而給政府造成雙重的苦惱:他們既藉此證明了自己的無辜,又奪走了它的不花錢的勞力。也許政府的心腸忽然會軟下來?也許會開始憐惜自己的子民?……只怕未必。斯大林恐怕不會因此罷手,他只會從自由人中再弄進兩千萬來。

但是沒有發生這樣的事!人們幾十萬幾百萬地死去,他們似乎已經被逼到了頂點的頂點,可是不知為什麼偏沒有自殺的I被註定了要忍受畸形的生活、飢餓的熬煎、過度的勞動的人們並不以自殺結束生命!

經過認真的思考,我認為這個論據是比較有力的:自殺者永遠是破產者,永遠是走投無路的人,是輸掉了生活又沒有勇氣繼續鬥爭的人。而如果這幾百萬孤立無援的可憐的牛馬終於不肯自殺--這說明他們心裡還存在著某種不可戰勝的情感,某種強大的思想。

這就是普遍認為自己是正義的那種感覺。這就是和在韃靼枷鎖下差不多的全民受難的那種感覺。

但是如果沒有什麼可以悔恨--那麼,囚犯一直在想些什麼?"貧窮和監牢給人以智慧"。給是會給的。只是它將把他指百倒哪裡去?

不僅我一人,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們最初的監獄的天空--是翻滾的烏雲,是火山噴發的黑色煙柱。這是龐培的天空,是最後審判目的天空,因為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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