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他當真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世面。他年紀不到五十,身體還很結實。只有一點頗為奇怪:他身為空軍少將,但是從來沒有談過一次自己的戰鬥飛行,甚至一次普通的飛行也沒有談到過。然而據他說他在戰時擔任過我國赴美空軍採購團團長。美國顯然使他驚異不置,他從那裡也是滿載而歸的。別利亞耶夫從不降低身份向我們說明他被捕的確切原因,但顯然與這次美國之行或他關於此行的談論有關。"奧采普建議我走一概相認的道兒,--(這就是說,辯護律師重複著偵查員的話。)可是我說,讓他們判我加倍的刑吧,反正我沒有什麼罪!"對於當局說來他的確沒有什麼罪,這是可以相信的;判給他的不是加倍的反而是減半的刑期--五年。連對十六歲的嘴巴不謹慎的孩子判的也比這多。

看著這個人,聽著他說話,我常常想:"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這已經是在粗魯的手指扯掉他的肩章(我想像他那時是怎樣畏縮躲閃的!)之後,在搜身之後,在站隔離室之後,在"烏鴉車"之後,在"背過手去!"之後了。他至今仍是連一點小事也不許別人回嘴,更不用說大事(大事他連談都不和我們談,除了一個季諾維也夫。我們這些人都不配)。但是我沒有見過他有一次能聽取不是他e已發表過的見解。他純粹不具備接受任何論報的能力!不等我們說出論據,他已經全知道了。他以前當採購團團長--蘇維埃赴西方的使者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準是一個衣冠楚楚、神秘莫測的白臉斯芬克斯,西方人眼裡的"新俄"的象徵。如果有什麼事求他,會怎麼樣?如果帶著請求把頭伸進他的辦公室,會怎麼樣?天曉得他會怎樣咆哮!天曉得他會怎樣能人!如果他出身於軍人世家,這類事還可以理解。但並非如此!這種像喜馬拉雅山那麼高的自信是第一代蘇維埃將軍後天學會的。內戰時期他在紅軍里還是穿樹皮鞋的小鬼,連簽自己的名字還不會呢。從哪兒這麼快地學來了這一套?……這是因為他一直處在特殊的圈子裡--連乘火車,連住療養所都永遠在自己一伙人中間,永遠在憑通行證出入的大鐵門裡面。

其他那些人怎麼樣?看來和他的相同點比不同點多。如果"三角形各角的和等於180"的真理妨害了他們的公館、官銜、出國機會,那會怎麼樣?他們會砍掉畫三角形的人們的腦袋!他們會推倒房屋的三角形山牆!他們會發布一個只許按弧度測角的法令。

有時候我又想,我自己怎麼樣?花二十年時間就一定不能把我也變成這樣的將軍嗎?完全可能的。

我進一步仔細觀察: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完全不是個壞人。他讀果戈理的時候發出充滿善心的笑聲。如果情緒好,他還能把我們逗得樂不可支。他的嘲諷是有才智的。如果我想在自己心裡培養對他的憎恨,當我們並排躺在自己的床上的時候,恐怕是做不到的。不,他變成一個十足的好人的路並沒有封死。但他必須經歷許多苦難,許多苦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季諾維也夫也不去勞改犯食堂,也想安排家裡人用保溫瓶給他送午飯。落在別利亞耶夫後面,低他一等--比挨刀割還難受。但形勢嚴重些:別利亞耶夫沒有被沒收財產,而季諾維也夫的財產部分被沒收。他的現金、儲蓄著來全被打掃乾淨了,只剩下一套闊氣的高級住宅。但是關於這個住宅他可對我們講了個夠!他一次又一次地講,一講就是老半天,津津有味地描繪洗澡間的每一個細部,知道自己的介紹會使我們得到怎樣的享受。他甚至有一句格言。"四十歲以上的人的價值是由房子決定的。"(所有這些話他全是當別利亞耶夫不在場時才講,因為那個人可能連聽都不聽,那個人可能自己打開話匣子講起來,只是不會談房子,因為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他寧願再把蘇丹搬出來講一次。)但是據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老婆有病,女兒不得不工作,所以保溫瓶沒有人送。每個星期天給他送來的牢飯也是很菲薄的。他只得帶著破落貴族的驕傲忍受自己的現況。食堂他仍是不去,瞧不慣那兒的骯髒和吃飯時嘴裡吧卿吧卿的粗人,但是無論菜湯和稀飯都還是叫普羅霍羅夫給他拿到這間屋裡來的,在這裡的電爐上溫熱。他也很想把麵包的六面都切掉一層,奈何他沒有另外的麵包,只好局限於耐心地拿著麵包在電爐上面烤,烤死麵包六個面上由切麵包工和普羅霍羅夫手上帶來的微生物。他不去食堂,甚至有時候連菜湯也可以放棄,但是他還缺乏足以阻止他在這間屋子裡委婉地求乞的貴族的驕傲:"給一小塊嘗嘗行嗎?好久沒吃過這個了……"

只要沒有什麼東西路著他,他總是過分誇張地溫和而有禮貌。和別利亞耶夫的毫無必要的粗魯擺在一起,他的彬彬有禮特別引人注目。他內心和外表都是一個十分拘謹的人。吃飯細嚼慢咽,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活生生的一個契訶夫的營中人。逼真到這種程度,以至其他部分都用不著描寫了,一切如契訶夫的手筆,唯一的不同在於他不是學校教師,而是內務部將軍。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打算使用電爐的時刻,你佔用一秒鐘也不可能。在他蛇一樣的目光下你馬上就會抽回自己的小鍋,如果不,他當下就可能說出難聽話。星期天白天在大院里的漫長的點名,我有時試著帶本書去(離文學遠點的,每回都帶物理學),躲在人背後偷偷讀。哎喲,這種違犯紀律的行為給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帶來多大痛苦啊!竟然在隊列里看書!在神聖的隊列里看書!分明是故意顯示自己的挑釁,炫耀自己的肆無忌憚。他不正面制止我,可是眼睛這樣瞄著我,這樣痛苦地朝我撇嘴,哼哼卿卿、嘟嘟嚷嚷,結果別的雜役對我讀書也感到膩煩得要命,我只好放棄書本,每回像傻瓜似地白站個把鐘點(在房間裡頭也讀不成書,在那兒要聽聊天)。有一回工程辦公室一個女會計站隊來遲了,雜役小隊去工區的出發時間耽誤了五分鐘。小隊本該走在上工隊伍的排頭,現在卻走在隊尾。這本是平常的事,派工員和看守員連注意都沒注意。但是身穿特殊的青灰色細呢軍大衣、端端正正地扣著一項早已摘掉紅星的保護包大檐帽、戴著一副眼鏡的季諾維也夫對遲到者發出憤怒的噝噝聲:"見什麼鬼你要遲到?!為你我們大家都走不了!!"(他已經不能再沉默!這五分鐘他氣都出不來了!他病倒了!)那女的猛然扭過頭來,兩眼快意地閃閃發光,回敬他說:"馬屁精!什麼東西!乞乞科夫(為什麼是乞乞科夫?大概是和別里科夫搞混了……),合上你那窟窿吧,……"還說了好些好些,再下去就該出髒字了。她只動用了她的靈牙利齒,並沒有舉起手--但看起來好像是在扇他的耳光子,因為他的乳白色的姑娘似的臉皮上泛出紅一塊白一塊的斑點。耳朵變成紫紅色,嘴唇抽動著。他怒不可遏,可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也沒有抬起手來自衛。那天他對我訴苦說:"我這個改不了的宜筒子脾氣真是沒有辦法!我在這裡也丟不掉守紀律的習慣。我不能不對別人提意見,加強周圍的紀律性。"

早出工站隊時他總是焦躁不安;他巴不得快些沖向工作地點。雜役小隊一跨進工區他就故做姿態地趕到侵騰騰返方步的人們前頭,差不多跑步走進辦公室。他是想讓長官們看在眼裡嗎?這沒有多大意思。是要犯人們看到他工作多忙嗎?--這是一部分原因。而主要的、最真實的原因是想儘快脫離人群,脫離營區,把自己關在計畫科的安靜的小房間里,在那兒……在那兒決不是做瓦西里?弗拉索夫做的那些事,決不為解救作業班裡的難友們打主意,而是混鐘點、抽煙、幻想再來一次大赦,想像自己坐在另一張辦公桌旁,在另一間辦公室里,有好幾個按鈴,有好幾部電話,有奴顏婢膝的女秘書,有站得筆直的來訪者。

我們知道他的事很少。他不喜歡談起內務部的往事,無論是級別、職務還是工作性質。這是前內務部人員普遍的"靦腆勁兒"。可是他身上的軍大衣恰好是《白波運河》一書的作者們描寫的那種青灰色的。進了勞改營他也沒有想到要從制服上衣和制褲上把藍滾邊拆掉。在受監禁的兩年中,他連勞改營真正的老虎口的邊都沒有挨到過,連群島的無底深淵的氣味也沒有聞到過。送進現在這個勞改營自然是由他選定的:他的住宅離勞改營只有幾站無軌電車的距離,在卡盧加廣場附近。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掉進底層,也沒意識到現在周圍的人對他多麼敵視,所以在房間里有時也漏出一點底細:有一天說他跟克魯格洛夫(那時候還不是內務部長)很熟,另一次說跟弗連克爾、扎維尼亞會很熟,說的全是古拉格的大頭頭。有一回提到他戰時領導過塞茲蘭-薩拉托夫鐵路很長一段的築路工程,這麼說是在弗連克爾的古爾熱德斯(鐵道建設勞改營管理總局)里干過。"領導"這兩個字可能包含些什麼意思?他什麼工程師也不是。那麼說是勞改營管理局局長嘍?是另一位可愛的克萊因米海爾嘍?就是從這樣的高峰一下子鼻青臉腫地跌到幾乎是普通囚犯的水平。他的問題是屬於一百零九條,對於內務部來說,這意思是收受了超過級別所容許的賄賂。因為是自己人,判了七年。(這表明他收受的賄賂夠判二十年。)根據斯大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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