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連一些完全不年輕的女人有時也陷入這類事件,弄得看守員們也毫無辦法:在獄外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女人還能搞這種名堂!這些女人已經不是尋求情慾,而是為了滿足這樣的需要:關懷什麼人,溫暖什麼人,自己省下吃的給什麼人墊補墊補;替他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她和他共用的飯缽是他們神聖的定情戒指。個女犯向祖波夫醫生解釋說:"我並不要跟他睡覺。在我們這野獸過的日子裡,在我們那成天為口糧和破布爛套子爭吵的工棚里,我心裡總惦念著:今天該給他補補衣裳,我們還要煮個土豆吃呢。"但是男人有時候還要求別的事,只好跟他就合。而看守員專等著抓干這事的……翁日拉格有一個波利婭大嬸,是醫院的洗衣婦,她很早就守了寡,一直獨身,曾在教堂里當過差。她的刑期已經到了末尾,突然一天夜裡發現她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醫生們嘆息說:"波利婭大嬸,你這是怎麼啦!我們對你還抱很大希望呢!現在他們准得調你去干一般勞動了。"老太婆傷心地點頭:"是啊,是我的錯。照福音書上說是淫婦,照勞改營的說法是……。"

對被查獲的情侶的懲罰也跟古拉格的整個制度一樣缺少不偏不倚的精神。如果情侶之一方是和首長關係密切或工作上很需要的雜役,對他的私情可以好幾年都裝做沒有看見。(一個免除看押的電工調來翁日拉格婦科醫院獨勢點工作。所有的自由人都求得著他。自由人主任醫師把管總務的護土--一個女犯人叫來吩咐說:"給穆霞?布堅科創造點條件!"穆霞是個女護士,電工就是為了她才到這兒來的。)如果是無關緊要的犯人或者失寵的人物,那就會受到迅速而殘忍的懲處。

在蒙古境內的古爾熱德斯(鐵道勞改總局)系統的勞改營里(一九四七一五0年我國犯人在那裡修築鐵路),兩個免除看押的姑娘跑到男犯大隊去會朋友被抓住了。一個警衛隊員用繩子把她系在馬後,騎上馬,在草地上拖著走薩爾台奇啥也沒有做過這種事。可是索洛維茨做出來了。

隨時遭追究、查獲、拆散的土著情侶似乎是不可能牢固的。然而卻有這樣的事情,被分開後的有情人仍保持通信聯繫,獲釋後終於結合。我們知道這樣一件事:醫生,某省醫學院的副教授,他自己都不記得在勞改營里和多少女人發生過關係,連一個女護士都沒有放過,而且還不止護土。但自從3加入了這個行列,隊伍就到此為止了。3沒有終止妊娠,把孩子生下來了。不久獲釋,定居地未受限制,本可以返回原居住城市,但是為了和3母子呆在一起,他決定留營就業。他的妻子等不及了,自己來這裡尋夫。他躲進隔離區裡面,不跟她見面!(他的妻子不能進去逮他)。他在那裡跟3生活在一起並通過各種方式轉告他的妻子,說他已跟她離婚,勸她離開這裡。

但是能夠使勞改夫妻分離的不僅僅是看守員和長官。群島是一個一切都被顛倒了的國度,嬰兒的誕生本應當使一對男女結合得更緊.在這裡卻把他們分開。孕婦!腦產前一個月被解送到另一個勞改點,那裡有附設產科病房的勞改營醫院。小生命在那裡叭叭哭叫:他們不願意為父母的罪孽而當囚犯。孩子生下來,便把產婦送到不遠的一座專門收容"媽姆卡"(孩子媽)的勞改點。

這裡需要插一句!在這裡不能不插一句!"媽姆卡"這個字包含了多少自我嘲諷啊!"我們不是真正的……"犯人的語言很喜歡給每個字眼加上示卑的後綴,並且總是頑固地這樣做。不說(母親),而說"MaMka";不說(醫院),而說……--同樣的嘲諷,只是不表現在後綴上。甚至表示"二十五年刑期"的這個字也被降格為。即由"二十五盧布"降低到"二十五戈比"。

犯人利用語言的這種固定的偏輕企圖表明,群島上一切都不是真正的,都是冒牌的,都是最次等的,還想表明他們並不珍視一般人珍視的東西。他們很清楚給他們提供的治療完全是冒牌貨;他們被逼著姑妄寫之的所謂赦免申請也完全是冒牌貨。犯人把"二十五盧布"降低為"二十五戈比"是想顯示對這種幾乎等於無期的徒刑也抱著超然的態度:

"媽姆卡"在專門的勞改點居住和勞動,從那裡被押著去給土著新生兒餵奶。嬰兒此時已經不在醫院,而是送進了"兒童村(或"育嬰院"。各地的叫法不同。哺乳期結束後就再不讓母親和孩子見面,除非"在勞動和紀律方面有模範表現"的可以破例。(這個辦法的好處是不必為這事把"媽姆卡"留在附近的勞改點,哪兒生產需要就可以把她們派到哪兒去。)但另一方面,這些女人也八成回不到她們原來的勞改點與她們的勞改"丈夫"會合。當爸爸的只要不離開勞改營,一般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斷奶以後,孩子繼續在兒童村裡養上一年光景(他們的伙食標準跟自由人的孩子一樣,所以勞改營醫務和總務人員的伙食都占他們的便宜)。有的孩子斷奶後不適應餵食,便夭亡了。活下來的孩子再過一年就送進了普通的保育院。土著男女生下的孩子就這樣暫別了群島,但並沒有失去以少年罪犯身份重返故土的希望。

據留意者說,母親獲釋後從保育院領回孩子的事並不經常(女賊們從來不領)。因而,這些自幼小肺葉的第一次呼吸就吸進了群島含毒菌的空氣的孩子,許多人一落地就受到詛咒。另一些孩子有人領。有的母親出獄前就委託一些無知識的(也許是信教的)老太婆去把孩子領出來。古拉格放這些孩子出去,儘管這樣做對政府的教育工作不利,而且少一個孩子就少一份產房、產假補貼和育嬰室的經費。

戰前和戰時,只要懷了孩子,勞改夫妻就得分離,他們來之不易、拚命隱瞞、四面受敵並且本來就不那麼牢靠的結合就要毀於一旦,所以這時期女人們竭力避免生孩子。這又是群島跟外邊不一樣的地方:墮胎在外邊犯禁,要受法院追究,女人做這種事很不容易。而在勞改營里,長官們對醫院裡經常實行的墮胎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對勞改營只有好處。

孩子生不生下來?生下以後怎麼帶?這對任何一個婦女都是難題,對於女勞改犯是更加苦惱的。如果變化莫測的勞改營命運寬容許你從一個心愛的男子那裡受孕,怎麼下得了決心墮胎?生嗎?--必然馬上要分開。你走後他在本勞改點不會跟別的女人相好?孩子會是怎麼樣的?(由於父母營養不良,孩子往往發育不正常。)斷奶以後,就會把你送到別處去(你還有好多年的牢要坐),他們會照看孩子嗎,不會把孩子糟踐嗎?將來能領孩子回家嗎(有些人不許領孩子)?如果不許領,就要傷心一輩子(有些人一點不會)。

打算獲釋後跟孩子爹結合的人,毫不猶豫地走上當媽媽這條道兒。(這種打算有時候能夠實現。這就是A?格列鮑夫與勞改營的妻子二十年後的合影:身邊的一個女兒還是在翁日拉格生的,現在十九歲,多可愛的姑娘,另一個是十年後在外邊生的,當時雙親已經服滿了刑期。)走這條道兒的,還有急著想體驗母性的感受的人--既然沒有別的生活,就在勞改營里體驗體驗也罷。這個噴著你的奶頭的活生生的小東西畢竟不是冒牌的或次等的貨色呀?(哈爾濱來的利亞利亞生第二個孩子只是為了可以藉此機會回到兒童村看望她頭一個孩子!後來又生第三個,也是為了能回去看頭兩個。服完了五年徒刑,她竟能把三個都保全下來,帶了他們出去。)女勞改犯本人低人一等已無可挽回,但她們通過做母親又樹立起自己的尊嚴,在一個短時期內她們似乎與自由的婦女取得了平等地位。她們還這樣說:"儘管我是犯人,我的孩子可是自由人!"她們寸步不讓他要求給予自己的孩子同真正的自由人一樣的供養和照顧。第三類女人,一般是勞改營里的老油條和女賊,把當媽媽看做是逍遙自在一年的機會,有時候看成是爭取提前釋放的門道。她們根本不把孩子當做自己的骨血,連看也不想去看,是活是死也從不打聽。

西烏克蘭來的婦女,有時還包括出身低微一些的俄羅斯婦女,一旦當了媽媽必定想方設法給孩子舉行洗禮(這已經是在戰後)。小十字架巧妙地藏在包裹里從外邊送進來(看守員決不輕易放過這種反革命行為),或是以麵包為代價向營里的能工巧匠訂做。也有辦法搞到系十字架的帶子,還有辦法給孩子做一件後開襟的小罩衫和一頂小帽子。從口糧里省出砂糖,用點什麼糧食烘一塊小甜餅,把最親近的女友們邀請來。會念一段祈禱詞(隨便哪一段都行)的女人總是有的。把孩子在溫水裡浸一浸,就算行完了洗禮,滿心歡喜的媽媽這時便邀請客人們就餐。

有時候專為有乳嬰的女犯("五十八條"當然除外)頒發局部赦令或提前釋放的指令。這些指令的受益者主要是案情輕微的女刑事犯和女流氓。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本來就打的這個主意。這一類"媽姆卡"只要在附近的區中心領到了一張身份證和火車票,便常常把已經沒有用處的嬰兒留在火車站的長椅上,丟在頭一個人家的台階上。(不過也要替她沒想一下,她們並不是都能得到住處、派出所的好臉色、戶口、工作。明天早晨她已經吃不到勞改營的現成口糧。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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