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土著的生活-1

介紹群島上著的外表上很單調的生活,似乎是最容易、最簡單不過的。但同時也很難。這跟介紹任何其他生活一樣,需要講出一個早晨到一個早晨,一個冬天到一冬天,生(初進勞改營)到死(死亡)之間的全過程。還要把一切大大小小的島嶼都包括進去。

當然沒有人能把這一切囊括無餘,況且寫成大本大本的東西,讀起來怕是很枯燥的。

土著們的生活,無非是勞動,勞動,勞動;無非是飢餓,寒冷,耍滑,藏好。誰沒本事推開別人而把自己安置到一個舒服的崗位上去,這個勞動對他說來就將是所謂的一般勞動,也就是在地上建起一個社會主義,而把我們自己趕進地下去的那種勞動。

"一般勞動"的工種是數不盡說不完的,沒人有那麼長的舌頭。推手車("OCO型機械,兩根車把,一個輪子")。抬擔架。光著手卸磚(手指很快磨掉皮)。用背架馱磚。露天採石、挖煤、取土、取沙。用丁字鎬刨出六方金礦石並且運到篩礦機旁邊。或者單純刨土,啃地皮(多石的土壤,並且是在冬天)。在地底下挖煤,挖金屬礦--鋁礦、銅礦。還可以粉碎銅礦石(嘴裡感到甜滋滋,鼻孔滴水)。可以用雜酚油浸枕木(和自己的身體)。可以開鑿鐵路隧道。鋪路基。可以站在齊腰深的泥水裡從沼澤里采泥炭。可以熔煉礦石。可以澆鑄鋼水。可以在水淹的草場的土丘上割草(腿肚子以下勝在水裡)。可以當飼養員、趕車的(並且從馬料袋偷燕麥放進自己的鍋里。馬是官家的,填一肚子草也許撐得住,要死就死它的!),或在勞改農場里操持一些農活(這是頂好的勞動:從地里總能給自己扒拉點什麼出來)。

但是萬物之父仍是我們有著真正黃金般樹榦(從那裡頭能採到金子)的俄羅斯森林。群島各工種里資格最老的就是伐木。這個工作什麼人都要,什麼樣的人都能安排,連殘廢人也不拒絕(派沒有雙手的人以三人為一組去踩平半米厚的積雪)。積雪有胸口那麼深。你是代木工。第一步,你自己先把樹榦周圍的積雪踩乎,把樹榦放倒。然後,你費勁地在積雪裡來回走動,把技杈全砍光(還得先伸手到雪裡摸到樹杈,再想法用斧子夠到它們)。然後仍在這一片鬆軟的積雪裡把一根根樹枝拉扯到一起,集成堆,一堆一堆地燒掉(它們光冒煙,不熱火)。現在,你要按規定的尺寸,把原木鋸斷,碼垛。一人一天的定額是五方,兩人十方。(在布列波洛姆是七方,但是還必須把根部的粗短原木劈成兩半。)這時候你的手臂已經舉不動斧子,你的兩條腿已經挪不動地方。

在戰爭年代(在吃戰時伙食的條件下),勞改犯們把干三個星期的伐木活叫做"乾槍斃"。

你會恨這些森林,恨詩歌和散文中歌頌的這種大地上的美景。當你走進青松或白樺林的遮天的穹隆,便會感到嫌惡的顫慄。過後幾十年,你一合眼仍會見到雲杉或白楊的粗短原木,你扛著一頭,另一頭拖在地上,運向幾百米以外的火車車皮。你陷在雪裡,你摔倒,但仍死死地抱著它不放,因為你知道,一旦滑脫,再也不會有力量從雪堆里把它扛起來。

俄國的苦役勞動有好幾十年是受《建築工程規範彙編》的約束的,這是一八六九年為自由人制定的法規。分派工作時要考慮:工人的體力和熟練程度。(今天的人能相信這種事嗎?!)規定的工作日是:冬季七小時(!),夏季十二個小時零五分。在嚴酷的阿卡圖依苦役監獄(雅庫博維奇,一八九),除了雅庫博維奇,所有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完成勞動定額。那裡的夏季工作日,包括走路在內,才八個小時,從十月起縮短為七小時,冬天只有六個小時。(這還是在爭取普遍八小時工作制的任何鬥爭之前!)至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呆過的鄂木斯克苦役監獄,任何一個讀者都能很容易判明,那裡乾脆是在吃閑飯。勞動輕鬆愉快。獄方甚至讓他們穿上白色亞麻布衣褲!請問還能怎麼樣?我們的勞改營里有這麼一句話:"簡直能縫個白領口啦!"意思是勞動太輕鬆啦,簡直等於沒事可做啦。可是人家連衣裳都是白的。"死屋"的苦役犯們下工以後還在監獄大院里長時間地遛彎。說明他們並沒有累得半死不活!其實,書刊檢查機關不想讓《死屋手記》出版,是因為擔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的生活之輕快不利於阻止人們犯罪。於是陽思妥耶夫斯基專為檢查機關補寫了一些新篇章,指出苦役生活畢竟是艱苦的!在我們勞改營里只有雜役才在星期天退遛彎,連他們也覺得不好意思。沙拉莫夫在《馬麗亞?沃爾康斯卡啞手記》里還發現,給涅爾琴斯克的十二月黨人規定的勞動定額是:一天一人開採和裝運三普特礦石(四十八公斤!一次可以抬得起來的!)。然而給科雷馬的沙拉莫夫規定的可是八百普特。啊!沙拉莫夫的書里還說,有時候他們的夏季工作日長達十六小時。不知道十六小時是什麼味道,但十三小時的滋味許多人都嘗過。卡爾拉格的土方工程、北方的各伐木場,都是如此。這裡說的是純勞動時間,進林子的五公里和回來的五公里走路時間不算在內。其實工作日的長短有什麼可爭的,要知道勞動定額比工作日長短高一級。作業班如果完不成定額,只有押解隊按時換班,幹活的人們仍留在森林裡,在探照燈下勞動通宵,天亮前才能回營。把晚飯和早飯合併在一頓吃掉,又得進林子。

這些情形現在已經沒有人能細說了,他們已經死絕了。

提高定額並且證明它可以完成,還有另一種辦法:氣溫降到五十度以下,勞動日按規定可以註銷,帳面上記載的是:犯人本日未出工。但實際仍把他們趕出去勞動。把這樣的日子裡從他們身上榨的油水往其他天數的帳上一分攤,便提高了百分數。(熱心效勞的衛生所自然會把在這種氣候下凍死的人借其他原因銷帳。返營途中走不動路留下的,扭傷了腿在地上爬的,押解隊一律就地結果,免得他們利用回來接他們之前的時機逃跑。)

干這樣的活,給他們吃的是什麼?一鍋白水,倒進去一些不去皮的小土豆,這算是好的,否則就是黑甘藍、糖羅卜纓子以及各種該扔進垃圾桶的東西。再就是箭笞豌豆、麥麩子,這些東西捨得。(在缺水地區,如像卡拉干達附近的薩馬爾卡勞改點,菜湯剛夠每人一天喝一缽,另外再發兩缸子苦澀的渾水。)好一點的,必定被長官們(見第九章)、雜役們、盜竊犯們偷去享用。炊事員都是嚇怕了的,全靠聽話保著飯碗。葷油、肉類"代食品"(即非真的食品)、魚、豌豆、麥片等等,從庫房裡倒是按一定數量領出來了,但能進大鍋的卻寥寥無幾。偏遠地區的長官們連咸鹽都剋扣下來留給自己腌菜用。(一九四0年科特拉斯一沃爾庫塔鐵路上發的麵包和菜湯里都不摘鹽。)質量越差的食品,落到犯人嘴裡的機會越多。有時能吃到累死的馬肉,儘管嚼不動,也算是一頓盛宴了。伊萬?多布里亞克現在回憶說:"那時候,我的肚子里塞進過不少海豚肉、海象肉、海豹肉、紅魚肉,和別的亂七八糟的海洋動物的肉。(我插一句:在莫斯科卡盧加關卡監獄裡我們也吃過鯨魚肉。)動物的糞便也嚇不著我們。至於柳葉菜、地衣、母菊--那更是最高級的菜肴。"(顯然這些是他自己採集來的野味了。)

按古拉格的定量本來就沒法讓一個在嚴寒中勞動十三小時、哪怕十小時的人吃飽。何況糧食里真正頂事的東西被偷光了,做到這點更是不可能。這時便向煮開的大鍋里插進了弗連克爾發明的撒旦的攪拌器:用一部分苦力的口糧去填飽另一部分苦力的肚子。鍋灶分成各種等級:凡完成定額不足百分之三十者(各勞改營標準不同)吃禁閉灶:一天三百克麵包,一缽菜湯;完成百分之三十至八十者吃懲戒灶:四百克麵包,兩缽菜湯;完成百分之八十一至一百者吃生產灶:五百一六百克麵包,三缽菜湯;再高就是突擊工作者灶,那也有差別:麵包七百一八百克,外加稀粥一至二份,獎勵菜一份--一個又黑又苦的黑麥面做的豌豆陷包子。

為了獲得這點抵償不了體力消耗的稀湯寡水,人們拼死拼活,耗盡體力。突擊工作者和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比裝病不上工的人早入土。老勞改犯都懂得這個,他們說:"寧願你少給我一勺粥,只要別叫我去上工!"如果攤上這樣的好事--因為沒衣裳穿而允許你躺在鋪上不起來,那你就能穩拿六百克的"保證"口糧。可如果你領到了一身"當令"(這是有名的古拉格用語!)的服裝,上了運河工地--哪怕你在凍得硬梆梆的地面上把大鎚打成了椎子,頂多能混上三百克麵包。

但是留不留在鋪上由不得犯人啊……為了不落到最後,還要跑步去接班。(有一陣在某些勞改營里落在最後是要槍斃的。)

當然,伙食不是各地都這麼壞,也不是一貫如此。但是在戰時的克拉斯拉格,以上所說是典型的數字。當時沃爾庫塔礦工口糧大概是全古拉格最高標準(因為英雄的莫斯科靠他們的煤炭取暖):在井下完成定額百分之八十或在井上完成定額百分之百,給麵包一公斤零三百克。

可是革命前呢?--陰森恐怖殺氣騰騰的阿卡圖依,不勞動("躺在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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