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還有一點是,建設領導人的殘忍超出了"東家"本人。儘管斯大林說過"不給一分錢外匯",然而卻批了四億蘇聯盧布。而他們為了向上面買好,只花了不到四分之---九千五百三十萬盧布。

白波運河工程的報紙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許多運河軍戰士在宏偉任務的"美的感染"之下,純粹為了美觀,利用休息時間(自然沒有糧食補貼)用石頭鋪砌運河的岸壁。

他們應當在岸壁上砌出六個姓氏,斯大林和雅戈達的六個主要幫手,白波運河的六個總監工,六個僱傭的劊子手:菲林一別爾曼-弗連克爾一科甘一拉波波爾特-茹克。

看來還要加上白波勞改營警衛隊長布羅德斯基。還有代表全俄中執委的運河監護人索爾茨。

還有運河上的全體三十七名契卡人員。還有頌揚過白波運河的三十六名作家。也別忘了劇作家波戈廷。

這是為了使乘輪船過往的遊客們讀一讀並且--想一想。

可是糟糕--根本就沒有遊客啊!

怎麼會這樣?

就是沒有嘛!連輪船也沒有。那裡沒有任何接班次航行的船隻。

一九六六年,當我快寫完這部書的時候,想在偉大的白波運河上做一次旅行,親眼觀光一番,和那一百二十位比比高低。但事與願違……無船可乘。萬不得已可以申請搭乘貨輪。但那上面要檢查證件。我的名字被他們搞得很臭,人家馬上會懷疑我這是去幹什麼。所以,為了保證這本書的安全起見,還是不去的好。

然而我終於朝它靠近了一步。首先到了表德維日戈爾斯克。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當時留下來的工棚。有一座宏偉的賓館,上面有五層樓高的玻璃塔。要知道,這裡是運河的大門口啊!要知道,這裡應是內外賓客雲集,車馬盈門的地方啊!……但結果卻是門前冷落,只好把它變成一座寄宿學校了。

去波維涅茨路上,林木蕭疏,亂石遍野。全是巨大的圓石。

從波維涅茨出發,不遠就是運河。我沿河走了很長一段路,儘可能靠近船閘,以便仔細地觀察。禁區。打瞌睡的警衛。但有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閘壁是原來的,仍是那種木籠。我根據見過的畫片能認出來。馬斯洛夫發明的菱形閘門已經換成了金屬的,也不再是用人力開啟了。

但是為什麼一切這樣安靜?四周渺無人跡。河道和船閘里都沒有一艘來往的船隻。看不見管理人員的走動,聽不到輪船的鳴笛。閘門也總是關著。這是一個晴和的六月的白晝。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就這樣走完了波維涅茨"台階"的五座閘門。過了第五號以後,我在岸邊坐下。印在我們的"白波運河"牌紙煙的所有煙盒上的、我們的國家如此緊迫需要的、偉大的運河啊,你為什麼悄然無聲?

一個身穿便服的人向我走過來,用眼睛盤查著我。我裝得傻乎乎地說:這兒有賣魚的嗎?這條河上有船坐嗎?原來他是船閘警衛隊長。我問他:為什麼這裡沒有客輪?他吃驚地說:那怎麼行?我們怎麼能開客輪?美國人馬上就會闖到這裡來看。戰前倒是開過客輪,戰後就沒有了。"讓他們來看看有什麼關係?""難道能讓他們看嗎?!""可是為什麼這裡根本沒有人來?""有人來,但是不多。你瞧,河床很淺,才五米。原來想擴建,但是很可能在旁邊另修一條新的,一勞永逸。"

哎,你別說了,我的隊長!這一套我們早就知道了。一九三四年剛剛發完了勳章,就已經搞好了一個擴建計畫。第一條就是:加深河床。第二條:與現有船閘平行地修建一連串供海輪通過的船閘。匆忙出廢品。由於那個竣工的期限,由干那些要命的定額,他們不僅謊報了河床的深度,同時也降低了通過的能力;為了給苦力們一口飯吃,不得不在土石方上弄點虛假。(不久以後他們把這種弄虛作假推到工程師頭上,發給了他們新的"十元券"。)為了給運河讓路,把摩爾曼斯克鐵路八十公里長的一段改了道。在這項工程里沒有耗費手車的輪子,至少還算一件好事。可是要他們在運河上運什麼呢?運到哪裡去呢?附近的森林都砍光了,現在該從哪裡運?把阿爾漢格爾斯克的木材運到列寧格勒?阿爾漢格爾斯克本身就是銷售木材的港口,外國人老早就在那裡購運木材。況且運河有半年的封凍期,也可能更長。那麼它究竟有什麼用?噢,是的,有軍事的用途:為了調動艦隊。

"它太淺了,"警衛隊長抱怨說,"連潛艇都不能靠自身的動力通過;得裝在駁船上才能拉過去。"

那麼巡洋艦怎麼辦?……噢,深居簡出的暴君!精神錯亂的夜貓子!這一切你是在哪一場惡夢裡想出來的?!

該死的,你忙什麼?是燒著了還是刺著了?為什麼非規定二十個月不可?要知道,這一百萬人中的四分之一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好吧,就算世界語學者是卡在你喉嚨里的刺,可是那些農村娃娃們本來還可以為你干多少活啊!你本來還可以叫他們去打多少次衝鋒啊--一為祖國,為斯大林!

"代價可不小哇。"我對那個警衛說。

"可是建成的速度很快!"他滿懷自信地說。

應當建在你的骨頭上!

我記起關於白海運河的書里那張自豪的照片:拿來當電線杆用的俄國中世紀的十字架。

應當建在你們的骨頭上……

那一天我在運河邊上度過了八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一艘自動推進的駁船從波維涅茨駛向索羅卡,另有一艘同樣類型的船從索羅卡駛向波維涅茨。它們的編號不同,我只是根據編號才能把它們區別開,確信這一艘不是剛才那一艘返回來的。因為它們戴的貨完全相同:同樣是放糟了的除了當劈柴沒有別的用處的松木。

二者相抵,結果等於零。

而腦子裡老想著那個一百萬人的四分之一。

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之後,接著就是伏爾加莫斯科運河。全體勞力立即開赴該地;勞改營營長菲林,工程局局長科甘也一同前往。(他們為白波運河得到的列寧勳章是到那裡以後才領到的。)

但這一條運河至少還是有用的。它光榮地繼承和發展了白波運河的全部傳統。我們在這裡甚至能更好地理解,病灶急劇擴散時期的群島和停滯穩定的索洛維茨時期的群島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了。現在回想索洛維茨的無聲的殘酷,反而感到不勝惋惜。因為現在對犯人的要求不僅僅是幹活,不僅僅是用越掄越沒勁的丁字鎬去敲碎那難啃的岩石。不,他們在奪走你的生命的時候,還要先鑽進你的胸膛去搜查你的靈魂。

在運河上最難受的,莫過於要你事事表態。哪怕你只剩下一口氣了,還得裝出積极參加社會生活的樣子。你還要用餓得不聽使喚的舌頭在會上發言:要求超額完成計畫!要求揭發暗害分子!要求嚴懲敵對宣傳,嚴懲富農分子的流言蜚語(勞改營里的一切流言蜚語都是富農分子散布的)。你還得隨時留神,切莫招惹什麼嫌疑,給自己帶來新的刑期。

現在拿起這幾本粉飾和讚美那些在劫難逃的人們的生活的不要臉的書,幾乎沒法相信,這些東西是有人認真地寫出來的,有人認真地讀過的。(是的,辦事周密的書刊檢查總局已經銷毀了存書,所以這次我們得到的也是最後剩餘的幾本。)

下面,我們的維吉爾親將是維辛斯基的勤奮的學生阿維爾巴赫

連擰一根普通的水螺絲,一開始也要費一番工夫的:軸心要取正,螺絲不能偏。但是吃進去以後,就可以騰開一隻手,繼續往裡擰就行,還可以吹吹口哨。

維辛斯基是這樣寫的:"我們的勞運改造營之所以與充滿赤裸裸的暴力行為的資產階級監獄根本對立,正是因為它擔負著教育的任務。與資產階級國家截然相反,在我國與犯罪現象進行的鬥爭中,暴力起著次要的作用。我們的重心轉移到組織和物質的、文化教育和政治教育的措施方面來了。"(你腦子裡可要多打幾個褶子,才不至於脫口說出"代替棍棒的是口糧等級表加宣傳"這句話來。)還有這樣的話:"……社會主義的節節勝利對於……和犯罪現象的鬥爭,也在發生著魔術般的!(真會造詞兒:魔術般的!)影響。"

阿維爾巴赫緊隨老師之後,也做了類似的闡發:蘇維埃勞動改造政策的任務是"把最惡劣的人的材料(還記得"原料"嗎?還記得"害蟲"嗎?--作者注)變為完全合格的、有用的、積極的、有覺悟的社會主義建設者。"

只是改造的成功係數太差勁兒……二十五萬個惡劣的材料倒斃了,獲得提前釋放的積極的有覺悟的分子只有一萬二千五百人(白波運河工程)……

是的,早在一九一九年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上,當內戰還打得正凶的時候,當鄧尼金眼看要打到奧勒爾的時候,當此後還將發生喀琅施塔得及唐波夫的暴動的時候,不是就宣布過"用教育體制代替懲治體制"(換句話說,這不就是一般地不再懲治任何人了嗎?)的決定嗎?

現在阿維爾巴赫在"教育"前面加上了"強迫"兩個字。他雄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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