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從島嶼到島嶼

還有一種遣送方式,那就是簡單地用一葉扁舟載著犯人從"群島"的某一島嶼直接擺渡到另一島嶼。這叫做專門遞解。這是一種最無拘束的遣送方式,和自由人的旅行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只有為數不多的犯人才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在我的囚徒生涯中,這樣的機會,遇到過三次。

專門遞解是根據高級官員的指令實行的。請不要把它和專用通知單混為一談,那也是由上頭的什麼人簽署的。專用犯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和解犯大隊一起行動,雖然他在途中也可能遇到幾段奇妙的插曲(因而其效果更是令人覺得非同尋常)。例如,安斯?伯恩施坦依據專用通知單從北方被遣送到伏爾加河下游去參加完成一項農業任務。在路上他經歷了我在前面描述過的全部擁擠和侮辱,警犬的狂吠,刺刀的威逼,"離隊左右一步,就……"的吼叫……。忽然在一個叫作贊則瓦特卡的小站上,他被帶下了車。一個不帶任何武器、態度平和的看守員單獨到車站來接他。看守員懶洋洋地說:"好吧。今晚你住在我這裡。天亮以前你可以到處走走,明天我帶你去勞改營。"於是安斯就去到處走走了。諸位可懂得,對於一個刑期十年、多少次與生活告別過、今天上午還蹲在"澤克車廂"里,而明天又要進勞改營的人,"到處走走"是什麼意思?他馬上隨便走路,隨便觀看,看著幾隻雞在車站的小花園裡啄食,看看幾個農婦正收拾著沒有向旅客賣掉的牛油和甜瓜準備回家。他朝側面走出三、四、五步,沒有人喊:"站住!",他不敢信以為真地用手指觸觸一棵刺槐樹的葉子,幾乎哭出聲來。

而專門遞解則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奇妙經歷。這一次你和解犯大隊根本不沾邊,不用把雙手放到背後,不用脫光衣服,不用坐在地下,連搜身都不搞。押解人員待你態度友善,甚至以"您"相稱。作為一般地打招呼,他先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企圖逃跑,我們和平常一樣是要開槍的。我們的手槍里裝了子彈,就在口袋裡掖著。然而我們一路要隨便些,舉止要自然,不要叫人看出你是犯人。(我懇請諸位注意,在這一點上也和任何時候一樣,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是如何地完全一致!)

我的勞改營生活從那一天起完全變了一個樣子,當時我正凄凄惶惶地站在木工班等待出工的隊列里,我的手指頭痙攣著(它們由於成天緊捏工具變得僵硬了,再也伸不直)。派工員把我拉到一邊,帶著意外的尊敬對我說:"你知道嗎,根據內務部長的指示……"

我目瞪口呆。木工班出發了。營區里的雜役們圍上了我。有的說:"要給你加判新的刑期。"另一些人說:"要釋放。"但是他們對一件事情看法一致,那就是這一次免不了要經過內務部長克魯格洛夫這一關。我自己也在加判和釋放這兩種可能性之間搖擺。我乾脆忘了,半年以前,勞改營里來過一個傢伙,他分發了一些古拉格的登記卡片要我們填寫(戰後他們在較近的勞改營里開始搞過這項登記工作,但是看來好像沒有完成)。卡片上最重要的一欄是"專長"。犯人們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紛紛填寫古拉格里最吃香的專業:"理髮師"、"裁縫"、"倉庫管理員"、"麵包匠"之類。我皺了皺眉頭就填上了"核物理學家"幾個字。我一輩子從來沒有當過核物理學家,關於這方面我只是戰前在大學裡聽到過一點,知道原子粒子及其參數的名稱,於是就這麼寫上了。那是一九四六年。原子彈是頂頂急需的東西。但是我自己對於那張卡片並沒有放在心上,乾脆忘了。

在勞改營里隱隱約約地能聽到一種模糊的、不確切的、沒有得到任何人證實的傳聞;在這個群島的某些地方存在著一些極微小的"天堂島"。誰也沒有見過。誰也沒有去過。在那裡呆過的人們都保持沉默,閉口不談。據說在那些小島上有"乳汁的河流,果羹的河岸";吃的伙食最次是酸乳酪和雞蛋;據說那裡一切都是乾乾淨淨,永遠是暖暖和和;乾的都是腦力勞動,而且都是絕對機密的。

我自己就登上過這樣一類天堂島並且在那上面服完了我的一半刑期。(囚犯們的俗話中把這類天堂島稱作"沙拉施卡")我能活下來全是托它們的福。留在勞改營里我這條命無論如何也拖不到刑滿。我今天能寫這部考察著作也得感謝它們,雖然在這部書里我並沒有考慮給它們什麼篇幅(已經寫了一部關於它們的長篇小說)。我在這類島嶼之間轉移,從第一個到第二個,從第二個到第三個,都是通過專門遞解;兩名看守和我。

如果死者的幽靈有時候在我們之間飄過,能夠看到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看透我們心裡的瑣碎念頭,而我們卻看不到它們,也猜不到它們的無形體的存在,那麼,專門遞解就恰像這種情形。

你一頭扎進了自由的淵藪,在火車站候車室的人群里推推擠擠。你心不在焉地瀏覽著那些肯定與你沒有一點關係的布告。你坐在候車室的古舊的"沙發"上,聽著一些奇怪而無聊的對話:誰家的男人打老婆,或者把老婆甩啦;誰家婆媳不和啦;單元樓里的鄰居私自使用走廊里的電源插座,上樓還不把靴底擦乾淨啦;誰和誰在工作單位里過不去啦;哪兒有個好差事要什麼人去,他不想搬家--罈罈罐罐搬起來容易嗎?等等,等等。你聽著這一切,忽然一陣憤世嫉俗的心情使你全身不寒而慄:你分明地看透了宇宙間一切事物的分量,一切嗜好和情慾的分量!這是那些凡夫俗子們註定不能領會的。只有你,只有不具形體的你,才是真正地活著,實在地活著,而所有那些人只不過是誤認為自己是活著的。

還有-一在你和他們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淵!無論是向他們猛喝,無論是為他們痛哭,都不可能;抓住他們的肩頭把他們搖醒,這也是不可能的呀!你畢竟只是鬼魂,只是無形的幽靈,而他們卻是物質的實體啊。

怎樣才能使他們醒悟?啟示嗎?顯靈嗎?託夢嗎?--兄弟們!人們!生命給予了你們是為了什麼?!在深沉的午夜,死囚的牢門砰然大開,有著偉大靈魂的人們被拖上刑場。就在此時此刻,就是現在啊,在我國條條鐵路線上,正有人在嚼咽下咸鯡魚之後用苦澀的舌尖舔著乾枯的嘴唇。他們夢想的是伸直一下雙腿的幸福,是解過手以後的輕鬆。奧羅圖坎的土地只是在夏天才化凍,而且僅僅化開表面的三尺,只有這時候才能掩埋冬季死亡者的屍骨。而你們,你們頭上有蔚藍的天空,有熾熱的紅日,你們有權支配自己的命運,可以去喝水,伸伸懶腰,隨意到哪裡去旅行而沒有人押解--什麼靴底沒有擦乾淨之類的瑣事還算得了什麼?還管它什麼婆媳和不和?生活中最主要的東西,它的全部奧秘--你們要知道嗎?我可以馬上全部抖出來。不要追求那些虛幻的東西,什麼財產,什麼地位:賺來這些東西要耗費你們幾十年的精神,而沒收它們只需要一個夜晚。以平靜的超然物外的態度去生活吧!--不要畏懼災禍也不要眷念幸福,要知道終歸是一樣的:苦既不永久,甜亦難滿盈。你們今天沒有挨凍,饑渴的利爪沒有撕扯你們的五臟,這也就夠了。你們的脊骨沒有被打斷,你們的兩條腿都還能行走,兩隻手臂還都能彎曲,兩隻眼睛都能看見,兩隻耳朵都能聽到,還有什麼人值得你們羨慕?何苦來?妒忌旁人,受害的是自己。擦亮你的眼睛,純凈你的心靈,要把那些愛你們、好心待你們的人看得比什麼都貴重。不要傷害他們,不要辱罵他們,不要和他們任何一個在爭吵中分手:因為你畢竟無法知道,這是不是你在被捕前的最後一個舉動,而你將會以這樣的形貌留在他們的記憶中!……

但是押解人員正撫摸著衣袋裡的手槍的黑色槍柄。我們三個人並排坐著,三個不喝酒的規規矩矩的哥兒們,三個文文靜靜的好朋友。

我擦了擦額頭,我合上眼睛,我又睜開眼睛--看見的仍是原來的夢境:一大片沒有押解隊陪伴的人群、我清楚地記得:昨天晚上我睡在監室里,明天又會回到監室。可是,幾個拿著小鉗子的檢票員出現在我眼前:"您的票呢?""那個同志拿著。"

車廂里人很滿(嗯,當然是按自由人的標準說"很滿"--長椅下面,過道的地板上都還沒有坐人呢)。既然他們告訴我路上要放隨便點,那我就盡量隨便了;我看見隔排有一個靠窗口的空位於,就坐了過去。而這個分隔里卻沒有押解人員坐的地方。他們只好留在原位上,從那兒像望情郎似地盯著我。在佩列波爾車站,我的小桌對面空出一個位子,可是一個臉龐粗大的青年人趕在我的押解員之前佔據了這個陣地。他穿著羊皮大氅,皮帽,提著一隻簡陋但結實的木箱,我一眼就認出箱子是勞改營的產品,madein群島"。

"唷!……"年輕人出了一口粗氣。光線雖然昏暗,但是我看得出他滿臉通紅,說明他上車的時候經歷過一番踢打。他拿出一個行軍壺:"同志,來點啤酒?"我知道我的押解員在隔排坐位上已經疲憊不堪了。規定了不許我喝含酒精的飲料,決不能喝的。可是--舉止要隨便。因而我就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行,來點。"(啤酒??啤酒!!三年來我一小口也沒有喝過!明天在監室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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