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囚徒返回隊

"澤克車廂"使人受罪,"烏鴉車"里苦不堪言,遞解站也是個折磨人的地方。頂好還是躲過這幾關,乘紅色悶罐車廂直達勞改營吧。

在這方面也像在一切方面一樣,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是完全一致的。用直達列車道送罪犯去勞改營可以減輕市內鐵路線、汽車運輸和遞解站人員的負擔,這對國家是有利的。古拉格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並且做了出色的安排:編組紅色列車(用運牲畜的紅色車皮)運輸隊和駁船運輸隊,在既無軌道又無水道的地區組織步行的囚犯大隊(不許可犯人使用馬匹和駱駝)。

每當什麼地方的法庭的高速工作或什麼地方的遞解站擠得難以招架的時候,便顯示出紅色列車的極大優越性-一它可以一次集中遣送大量的囚犯。一九二九--一三一年曾用這個辦法遣送過幾百萬農民。用同樣的辦法把列寧格勒遷出了列寧格勒。"三十年代的科雷馬殖民也是靠這個辦法實現的:我們祖國的首都莫斯科每天吐出一趟紅色列車開往蘇維埃港、瓦尼諾港。每個省府也發出這種列車,不過不是每天一趟。一九四一年用它把伏爾加河畔的日爾曼族共和國遷到哈薩克,後來對其他各民族也是如法炮製。一九四五年這種列車從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奧地利接回俄羅斯的浪子和浪女們,或者把自行回歸的人們從西部邊界上運回來。一九四九年把五十八條的犯人們集中到特別勞改營也是用這種交通工具。

"澤克車廂"的運行要按照凡俗的行車時刻表,紅色列車則遵照古拉格的神氣的將軍簽署的神氣的指令運行。"澤克車廂"不能停在一片曠野里,它的終點總得有一個站房,有一個儘管很不像樣的小鎮,有一個有房頂的羈押室。但是紅色列車卻可以開進哪怕是真空裡面,它在哪裡停下,在它旁邊立刻就會從草原或森林的海洋里升出群島的一座新的島嶼。

並不是隨便一節紅色車廂都可以馬上用來運犯人--首先要對它進行整備。整備的意思並不是如讀者可能想像的:把它打掃一下,清除裝人以前用於貨運時剩下的煤屑和石灰,--這類事情不是每次必須做的。整備的含義也不是把車皮的縫隙填塞好,安上爐子。(克尼亞日一波戈斯特至羅普恰之間的線路剛一建成就立即投入運輸犯人的工作,那時它還沒有併入全國的鐵路網。在這條線上使用的是既沒有安爐子又沒有支鋪位的車皮。大冬天犯人們躺在結冰積雪的車廂底板上,而且還吃不到熱食,因為列車跑完這一段的時間從來不超過一晝夜。有誰哪怕在想像中能夠躺在那裡熬過這十八-一二十個小時而且還能活下來!)整備工作指的是以下這些事:要檢查底板、壁板、頂板是否完整牢固;要在小窗孔上裝好牢靠的鐵柵欄;要在底板上打一個下水口,四周用鐵皮和密釘特別加固;整個列車要均勻地、按必要的密度分布一些平台(上面設置帶機關槍的押解崗哨),如果平台太少,要臨時加造;要裝置登上車廂頂棚的梯子;要周密安排設置探照燈的地點並保證電源的暢通;要製造長柄木槌;要加掛一節指揮部用的客車,如果沒有,則準備幾節設備齊全並能取暖的宿營車供警衛隊長、行動特派員、押解隊員乘用;要設置給押解隊和給犯人做飯的廚房。待一切準備停當,便可以沿著列車首尾走一趟,用粉筆在車皮上歪歪斜斜地寫上"專用設備"或者什麼"易腐品"之類的字樣。(葉?金茲布爾格的《第七節車廂》對紅色列車的押解有很生動的描寫,這裡不再贅述。)

列車準備工作結束之後,現在面臨的任務是把囚犯裝進車廂,這是一場複雜的戰鬥行動。進行這件事必須達到兩個重要的目標:

--要使老百姓看不到上車,以及

--要使犯人感到恐怖。

上車必須瞞過當地居民,因為一趟列車一次要裝進一千來人(至少掛了二十五節車皮),這不同於"澤克車廂"里運的那一小股,那一點人當眾押送也是不礙事的。當然盡人皆知每日每時都在抓人,但是不應當讓任何人看到大批犯人來在一起的情景而感到可怕。一九三八年在奧廖爾,沒有一家沒有人被抓,奧廖爾監獄門前的廣場上停滿了農村來的大車,旁邊站著哭哭啼啼的農村婦女,活像蘇里柯夫的《射手刑場》的畫面。(啊,什麼時候還會有人給我們畫一幅呢!不用指望了:這已經不時髦,很不時髦……)當時當地這類事情是沒有法於掩蓋的。但是何必在我們蘇維埃人眼前顯示出一天就抓來一列車之多呢(當年的奧廖爾被抓的人一天就能湊足一列車),況且更不應該計青年們看到這些--青年是我們的未來。所以這事只能夜間干--每天晚上從監獄押出一支黑色的解犯隊伍步行去車站("烏鴉車"正用於新的逮捕),這樣連續幾個月。誠然,女人們是警覺的,女人們有法子打聽出來,她們深更半夜從全城偷偷地溜到車站,緊盯著停在待避線上的列車,她們沿著列車奔跑,在枕木和軌道上磕磕絆絆,她們朝一節車廂里喊:某人在這裡嗎?……某某和某某在這裡嗎?……

接著又跑向另一節車皮,然後又有另一些人跑到這節車廂來問:有某某人嗎?忽然從貼了封條的車廂里傳來了回話:"我!我在這兒!"或者:"快去找!他在別的車廂!"或者:"大嫂子們,勞你們的駕,我老婆就住在車站附近,請你們跑一趟告訴她!"

這類有損於我們現時代榮譽的場面之所以能發生,是上車的組織工作不完善所致。當局從錯誤中汲取了教訓,於是從某一夜晚起,一群狂吠亂叫的狼狗組成了一個警戒圈,遠遠地把列車包圍起來。

在莫斯科也是如此,不知是老斯列金卡遞解站(這地方現在連囚犯們也不記得了)還是紅色普列斯尼亞遞解站,把犯人裝上紅色列車只准許在夜間進行,這是法律規定的。

然而,儘管白日的光輝對於押解隊是多餘的,可是他們卻使用夜間的小太陽--探照燈。這東西用起來方便,因為它們的光束可以集中射向需要的地點--坐在地上的驚慌失措的囚犯的人堆。他們在那裡聽候命令:"下一批的五個人--起立!目標--車廂,跑步走!"(一切都是"跑步走!",免得他們東張西望,免得他們心裡打主意,要使他們覺得像被一群狗追趕著,只顧往前跑,千萬別摔倒);探照燈射向他們奔跑的坎坷不平的小路;射向他們攀登的車廂踏板。探照燈的陰森凄慘的光束不單是為了照明:它是恐嚇囚犯的重要的戲劇性手段。此外還有對落後者的厲聲恫嚇與槍托的猛擊;還有"就地坐下!"的命令(有時命令:"跪下!"例如在上面講過的奧勒爾的車站廣場上就曾如此,一千個人像現代的朝聖者一樣紛紛跪倒在地上。);還有本身毫無必要但具有很大震懾作用的向車廂的跑步前進;還有警犬的嗥叫;還有對準犯人的槍口(早年是步槍,後來是自動步槍);這一切都屬於這種手段。主要目的是壓垮和摧毀囚犯的意志,使他們不能產生逃跑的念頭,使他們長久地不能領悟自己新的有利條件:他們從石砌的監獄裡轉入了薄木板製成的車廂。

但是為了能在一夜之間把成千人麻利地裝進車廂,監獄當局必須頭天早晨就把犯人從監室里提出來進行起解前的處理,押解隊要花一整天時間在監獄裡長久而嚴格地進行接收,對接收來的犯人還要負責看押好幾小時,不過不是把他們放在監室里,而是集中在大院里,以免和留獄的犯人摻混。所以,夜間的登車對於因犯說來不過是一整天磨難的令人鬆一口氣的結束。

除了常規的點數、核對、剃頭、蒸衣和洗澡,起解準備工作的主要內容是總搜查。搜查不由獄方主持,而由前來接收的押解隊負責。遵照紅色列車押解條例並出於押懈隊本身的戰鬥行動的考慮,搜查時要做到不給犯人留下任何有助於逃跑的物件:沒收一切帶尖的有刃的東西;為了防止犯人們灑迷押解人員的眼睛,必須沒收各種粉末狀的市西(諸如牙粉、砂糖、鹽粒、煙末、茶葉之類);任何繩索,不管是粗繩、細繩、腰帶,要一律沒收,因為都可以利用於逃跑。(小皮帶當然也不例外!一個獨腿人系義肢的小皮帶也被剪掉了,這個殘廢人只好把假腿扛在肩上,靠旁邊的人扶著往前跳。)其他東西,包括資重物品和提箱,按條例應一律送進專門的寄存車廂,到押解終點再歸還原主。

但是對於沃洛格達或者古比雪夫的押解隊,莫斯科定的條例的權威是疲軟而鬆弛的,而對於囚犯們,押解隊的權威可是具體而實在的,這一因素便決定了登車行動的第三個目的:為了維護正義,必須沒收人民之敵的一切值錢的東西,供給人民之子享用。"就地坐下!""跪下!""脫光!"--這幾句條例中規定的押解口令體現了一種不容爭辯的根本權威。要知道,一個赤身露體的人心裡是發虛的,他不能驕傲地挺起胸膛和一個穿著衣服的人平等地談話。搜查開始了。(古比雪夫,一九四九年夏天。)赤條條的人們拿著自己的東西和脫下的衣服一個個地走過來,四面站著大批戒備森嚴的武裝士兵。氣氛不像是起解,而是要拉出去槍斃或者送進煤氣室燒死。人在這時候已經不再關心身外之物。押解隊故意把一切做得生硬、粗魯,沒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