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群島之港

請在一張大桌上鋪開我們祖國的大幅地圖。請在所有的首府,所有的鐵路樞紐,所有鐵路線與河道、河道與土路聯結處的轉運站打上粗大的黑點。這像是什麼呀?莫不是整張地圖都落滿了傳播病菌的蒼蠅?告訴你吧,你們得到了一張宏偉的"群島港口分布圖"。

誠然,這不是亞歷山大?格林招引我們去的迷人的港口,那裡人們在小酒館裡喝朗姆酒,向漂亮的娘兒們獻殷勤。這裡也沒有溫暖的藍色海洋(這裡洗澡水規定一人一公升。為了方便,四個人的四公升合倒進一個盆里,請一塊洗吧!)。但是其他方面的港口羅曼蒂克--骯髒、臭蟲、粗話、胡鬧、語言混雜、鬥毆--這裡是綽綽有餘的。

沒有經歷過三五個遞解站的犯人是少見的;很多人能記起十來個,而古拉格之子們能夠毫不費力地數出半百。只不過它們在人們的記憶中混成了一團,因為它們彼此雷同:毫無知識的押解隊;昏頭昏腦的根據案情的點名;在烈日下面或者在秋季的嚴寒中的長久的等待;更長久的脫光衣服的搜身;不講衛生的推頭;冰冷溜滑的浴室;臭氣熏天的廁所;散發霉味的走廊;永遠擁擠憋悶並且幾乎永遠黑暗潮濕的監室;地上或板鋪上貼在你兩邊的人肉的暖氣;木板釘成的枕頭的棱脊;夾生的、幾乎是流質的麵包;好像用青貯飼料煮成的菜湯。

如果誰有準確的記性,能夠分別回想得起每一個地方,那麼這個人就不必在國內旅行了,因為根據遞解站他已經熟悉了全國的地理。新西伯利亞城?知道,去過。棚屋很結實,是用粗原木搭的。伊爾庫茨克?那兒的窗戶是分幾次用磚頭砌嚴了的,還能看出沙皇時代的老樣子。每次砌的磚都不連接,中間留下了細縫。沃洛格達?對了,是一座有塔樓的古老建築。廁所是上下間。樓板朽了,樓上廁所往下漏水。烏斯滿嗎?那還用說!臭烘烘的牢房,虱子都滿了,是圓拱屋頂的古式結構。監室裡頭填的可實在啦:每當犯人起解的時候,隊伍能拉半個市區長,你簡直想像不出是怎麼裝在裡面的。

最好不要對這樣一個行家說你們知道還有一些城市是沒有遞解站的,不要去惹惱他。他會向你確切地證明,這樣的城市是不存在的,而且是他說得對。薩里斯克?解犯在那裡是關在暫羈室,和受偵查人關在一起。每個區中心都是這樣辦。這跟遞解站有什麼不同?在索里-伊列茨克嗎?有遞解站!在雷賓斯克?設在修道院的第二監獄是幹什麼的?哦,那裡可安靜啦。院子是石板鋪的,空蕩蕩的,古老的石板長滿了青苔。洗澡房的水桶是木頭的,挺乾淨。赤塔嗎?第一監獄。在納烏施基?那兒不是監獄,是個遞解勞改營,都一樣。在托爾日卡?也設在修道院里。

你要明白,親愛的先生,沒有遞解站的城市是不可能存在的!要知道到處都有法院在開庭。怎麼樣把犯人送到勞改營去?坐飛機嗎?

當然,遞解站並不盡然相同。但是要說哪個好點,哪個壞點--那是爭不出結果的。三四個犯人湊在一堆,每人必定誇獎他"自己的"那一個。

"雖說伊萬諾沃遞解站算不上什麼有名的。可是你去問問一九三七到三八年那個冬天在那兒蹲過的人。獄裡不失火--可是非但凍不著,而且上層鋪的人連衣裳也穿不住。為了不憋死,窗戶上的玻璃全給打掉了。二十一號監室定員是二十人,實際關了三百萬十三!板鋪下面都是水,就在水上也搭塊板子睡人。破窗戶眼正好朝那地方灌寒氣。板鋪下面那一展完全像北極之夜:沒有一點亮光。板鋪上的和站在過道里的人把光線全擋住了。通往便桶的過道根本不能走人,必須踩著板鋪的邊緣爬過去。吃的東西不發給個人,而是十人一份。十人中有一個死了,就把死人塞到鋪板下面,直到它發臭。剩下的人就吃死人的空額。這一切還可以忍受過去,但是車頭們卻好像是抹了松節油一樣,沒完沒了地把犯人們從一個監室趕到另一個。剛剛安頓下來,--"起--來--!換監室!"又得去搶地盤。造成超員的原因是這樣的:三個月沒讓洗澡,虱子大繁殖,虱子引起了腿部潰瘍和傷寒病。為了防止傷寒病蔓延,遞解站被宣布隔離,四個月沒有發送解犯。

"夥計們,問題不在伊萬諾沃監獄本身,關鍵在年份。一九三七到三八年,那是自然的。不用說犯人,就連遞解站的石頭也擠得哎喲叫喚了。伊爾庫茨克的也一樣,它也算不了什麼特別的遞解站。可是在一九三八年,獄醫們連往監室里伸伸頭都不敢,只在走廊里轉悠。牢頭朝監室里喊;昏迷過去的--快出來!"

"三七年,夥計們,經過西伯利亞往科雷馬去的人流沒有斷過,全都堵在鄂霍茨克海岸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往科雷馬去的輪船一個月只能運三萬。可是莫斯科不管這一套,一個勁兒地朝這邊轟人。結果積壓了十萬。明白了嗎?"

"誰數過?"

"該數的人數過。"

"如果說的是符拉迪沃斯托克遞解站,那地方三七年二月頂多有四萬人。"

"可是一卡在那兒就是好幾個月。臭蟲滿床爬,像蝗蟲一樣!一天給半杯水:再多沒有了!沒人去運水!有一個隔離區全是朝鮮人,害痢疾死光了,一個不剩!我們的隔離區每天早晨拉出去一百口子。他們蓋一座停屍房,叫犯人拉車運石料。今天你運料,明天人家運你。到秋天斑疹傷寒又傳染開了。我們也採取這個辦法,屍首不發臭味我們不交出去,照領他的口糧。藥品是一點雞沒有。我們爬到隔離區邊上求他們--給點葯吧!瞭望塔上就朝我們開槍。後來把傷寒病人集中到一間單獨的棚屋。也來不及全都抬進去,從裡面出來的也沒有幾個。那兒的板鋪是兩層的。上頭的發著高熱,大小便下不了床,就往下鋪的人身上澆:那裡躺著一千五百來人。衛生員全是盜竊犯。他們從死人嘴裡拔金牙。就是對活人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做的事……"

"為什麼老說你們的三七年、三七年?四九年在瓦尼諾灣,第五隔離區,--不想說嗎?三萬五千人。也是一連呆好幾個月!又是因為解決不了去科雷馬的運輸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他們每天夜裡把人們從一間棚屋趕到另一間,從一個隔離區趕到另立個。就跟在法西斯那兒一樣:又是吹哨,又是吼叫。--一個不剩地出來!而且都得跑步!幹什麼都得跑步!押著一百人去領麵包--跑步!領菜湯--跑步!什麼食具也沒有。菜湯能盛在哪兒就盛在哪兒--用衣襟兜著也行,用手捧也行!喝的水是用大水箱運來的,沒東西舀,就打開口子讓它自己流。誰能把嘴湊上去,水就是他的。犯人們在水箱前頭干起架來--瞭望塔上就朝他們開了火!和在法西斯手裡一樓一樣。烏斯維特勒的長官捷列維延科來到現場。一個空軍駕駛員當著大夥的面向他走過去,扯開胸前的軍裝上衣說:我有七顆戰功勳章!誰給你們權利朝隔離區開槍?捷列維延科說:我們今天開了槍,將來還要手槍,一直到你們學會守規矩。

"不,夥計們,這些還不算遞解站。基洛夫遞解站才是真格兒的!不說什麼情況特殊的一年,就拿四七年來說吧--基洛夫遞解站監室的房門要靠兩個牢頭用皮靴硬把人蹬進去才能關上。九月間(基洛夫市以前叫維雅特卡,可不是在黑海邊上),三層板鋪上所有的人都熱得脫光了衣裳坐著--說坐著是因為根本沒有躺下的地方:一排人靠床頭坐,一排人靠床腳坐。過道的地上也坐著兩排,中間還有一排人站著。他們互相倒換。背包拿在手裡或者擱在膝蓋上,因為沒有地方擺。只有盜竊犯寬寬敞敞地躺在自己法定的位置上--靠窗口的二層鋪。臭蟲多到大白天也咬人,它們直接從天花板上俯衝轟炸。人們就得這樣熬上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

我本來也想插進去談談勝利年的夏天--一九四五年八月的紅色普列斯尼亞。可是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夜間總還能伸直腿,臭蟲也還算溫和,只是蒼蠅整夜在強烈的燈光下把我們這些熱得光著身子,汗水淋淋的人們叮得難受。不過這實在算不了什麼,拿這個來誇耀實在害臊。我們一動彈就一身汗,吃完飯身上簡直跟下雨一樣。在一間比普通單元房間稍大一些的監室里裝了一百人。我們擠得死死的,地面上沒有下腳的空當。兩個小窗戶被鐵皮"籠口"擋著,是朝南的,不但不通風,反而被太陽曬得滾燙,朝監室里散熱氣。

莫斯科很少人知道這個具有光榮的革命名稱的遞解站。沒有人去參觀。咳,哪能參觀!它到今天還在使用呢。要想靠近它看一看,用不著走遠--它緊挨著諾沃霍洛舍夫環行鐵路。

正像遞解站本身是沒頭沒腦的一樣,關於遞解站的談論也都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本書的這一章也八成會寫成這個樣子:不知道該首先抓住什麼好,介紹哪一個好,開頭說點什麼好。遞解站里積壓的人越多,它就變得越加沒頭沒腦。它搞得使人不堪忍受,對於古拉格也沒有好處。可是人們仍是一個月又一個月地滯留在裡面。遞解站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工廠:口糧麵包使用在工地上抬磚用的那種擔架運送;冒熱氣的菜場盛在六提桶容量的大木桶裡面,用撬杠插進孔眼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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