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也要理解他們!監獄就是他們的老家。不論當局怎樣慰擾他們,不論怎樣減輕對他們的懲罰,不論怎樣對他們實行大赦--內在的命運引導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返回這裡來……。群島立法的第一個字不就是為他們而寫的嗎?在我國,私有權即使在獄外也曾一度被有效地取消了(後來取消者本人也愛上了佔有)-一為什麼在監獄裡反倒要容忍它?你手腳太遲緩了,你沒有及時地吃掉你的鹹肉,你沒把砂糖和煙草與朋友們分享--現在盜竊犯們便來翻你的行頭,以便糾正你道義上的錯誤。丟給你一雙穿爛了的鞋窩子,換走你的樣式講究的長筒靴。用一件油污的舊褂子換走你的絨絨衫。這些東西在他們手裡也呆不久:你的靴子只能頂五次牌局的輸贏。絨線衫明天就轉手出去換一公升伏特加和一串香腸。一天以後他們將和你一樣一無所有。這是熱動力學的第二定律:一切差別都趨向均衡,趨向消失。

勿有!勿有一切!佛陀、基督、斯多噶學派、西尼克學派都這樣教導我們。貪心不死的我輩為什麼總是不能領悟這個淺顯的教誨?我們不理解財產將毀滅我們的靈魂嗎?

既然發了一條成鮮魚,就讓它捂在你的衣兜里直到下一個遞解站吧,省得在車上央求喝的。一次發給了兩天的麵包和砂糖嗎?那就一次吃掉吧。這樣誰也偷不走了,省心了。你就會像天上的小鳥一樣自由自在。

要擁有那些你永遠可以隨身攜帶的東西:要懂得各種語言,要了解各國情況,要知道各種人,讓記憶成為你的行囊。記住一切!記住一切!只有這些痛苦的種子也許會有一天萌動和發芽。

向四周看看吧--人們在你周圍。也許你今後的一生將時常回憶起其中的一個,並且將因為沒有抓緊機會問清他的經歷而追悔莫及。自己少說些--聽到的會更多。無數人的生命的縷縷細絲從群島的一個島嶼伸延向另一個島嶼,它們僅僅在一夜之間,在這樣的隆隆作響的半明半暗的車廂裡面交織,然後便永遠分離。傾聽它們微弱的嗡嗡聲和車廂下面節奏均勻的撞擊聲吧--須知這是生命的紡錘在嗒嗒地轉動。

有什麼希奇古怪的故事在這裡聽不到!有多少令人捧腹的笑話!

請看柵欄旁邊那個好活動的年輕法國人。他為什麼老在那兒打轉?他對什麼那樣驚奇?去對他解釋解釋!同時不妨詳細問問他是怎麼進來的。有一個人懂法國話,於是我們知道了:他叫馬克斯?桑代爾,法國士兵。他在外面--他的甜蜜的法蘭西--的時候也是這麼愛到處鑽,好奇。人家客客氣氣地告訴他,不要在俄國遣返中轉站旁邊打轉,可他偏賴在那兒不肯走。這時候俄國人便請他喝酒,過了一會兒他就不記事了。等他醒來,已經躺在飛機艙內的地板上。他發現自己穿著紅軍制服,押解員的皮靴踩在他身上。他們現在宣布判了他十年勞改。這……當然一定是一場惡作劇,將來能解釋清楚的,是嗎?哦,是的,親愛的,能搞清楚,等著吧1(後來他在勞改營里又被判刑,二十五年,一九五七年才從奧澤爾拉格獲釋。)這類事情在一九四五--四六年不算希奇。

以上是法俄故事,再請聽一個俄法故事。不,哪裡!應該說是一個純俄國的故事,因為除了俄國人誰能搗得了這種亂?我國歷史上各個時代都出現過一些"容納不下的人",如像蘇里科夫畫中的別廖佐沃的小屋容納不下的緬希科夫那樣的人。這位伊萬?柯維爾欽科雖是個中等身材的精壯漢子,但仍然是哪裡也容納不下的。原因是小夥子長得白裡透紅,像牛奶里滴了血,偏巧魔鬼又在裡面攙進了燒酒。他挺愛聊自己的事迹並且拿自己逗樂。他說的那些故事可以稱為珍品,真值得一聽。誠然,你好長時間也猜不出,他究竟是為什麼被捕的?為什麼算是個政治犯?不過也用不著把"政治犯"這塊牌子當作什麼光榮標記。拿什麼耙子把你樓進來不都一樣嗎?

誰都知道是德國人而不是我們偷偷地準備搞化學戰爭。所以,不知是軍需部門哪幾個笨蛋的過失,我軍從庫班潰退時在某地機場上留下了大堆的化學炸彈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德國人可以利用這些東西製造一場國際醜聞。這時,上級給克拉斯諾達爾出生的柯維爾欽科上尉配備了二十名傘兵,空投到德軍後方。任務是把這些極為有害的炸彈全部埋進土裡。(讀者已經猜到下文並且打起哈欠來:後來他被俘了,現在是叛國犯。可是你們一丁點兒也沒有猜對!)柯維爾欽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帶著二十號人無一損失地穿過火線回到了我方,被提名授予蘇聯英雄的稱號。

但是報批手續一兩個月才能辦完。而且,如果連這"英雄"的稱號也裝不下你,又該怎麼辦?"英雄"稱號一般都是授給那些軍事政治皆優的乖孩子的。而你的靈魂卻像是發生了火災,必須馬上灌進點什麼,可是又沒有什麼可灌。這該如何是好?既然你是全蘇聯的英雄,那些龜孫子們難道還捨不得多給你一升伏特加?儘管柯維爾欽科當真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卡利古拉,他也騎著馬登上了市軍管會的二樓。他對城防司令說:喂,發給我點伏特加!(他覺得採取這個方式比較神氣,像個英雄,不容易拒絕。)他是因為這個被抓起來的?不,哪裡話?因為這事,他從英雄降格為紅旗勳章榮膺者。

柯維爾欽科太需要喝,可是伏特加哪能老有?非動腦筋不可。在波蘭,他阻止了德國人炸毀一座橋。他於是覺得這座橋好比是他的私產。我方軍管當局到來之前,他向波蘭行人和車輛收繳過橋費:要不是我,你們這座橋早沒了。雜種們!他收了一天一夜的過橋費(酒錢),干膩了。老在橋頭上戳著也不是事兒--柯維爾欽科大尉向當地波蘭人提出一項公平的解決辦法:把這座橋從他手裡買過去。(是為這事坐牢的?不是。)他要價不高,可是波蘭人摳門,湊不齊份子。大尉先生丟下橋不要了。見他媽的鬼,讓你們免費通過吧!

一九四九年他在波洛茨克擔任傘兵團參謀長。師政治部對這位柯維爾欽科少校很傷腦筋,因為他的政治學習一塌胡塗。一次他要上頭給他寫一份進軍事學院學習的鑒定。發下來以後,他看一眼就甩在桌子上;"帶這號鑒定我甭去軍事學院了,還是去投奔班傑拉吧!"(是為了這個嗎?……這件事本來足可以讓他蹲上十年,可是躲過了。)再加上他這時候又批准了一個士兵的不合法的假期,他本人又酗酒開車,撞壞了一輛卡車。為此總共處罰他十……天禁閉。擔任看守的是他手下的兵,他們對他十分愛戴,放他從禁閉室出來到村子裡去逛。這種"禁閉"本來是可以忍過去的,可是政治部又拿法庭嚇唬他!柯維爾欽科這下子可惱了:噢,原來這樣;埋炸彈--伊萬,去吧!為一輛破中吉普就要你坐牢?夜間他爬窗跑掉,到了德維納河邊。他知道一個朋友在那裡藏了.一艘摩托艇。他駕上開走了。

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健忘的酒鬼:政治部對他的種種損害他統統要報復。他在立陶宛棄船上岸,跑去請求立陶宛人:"哥兒們,帶我去找你們游擊隊2把我收留下來吧,你們不會後悔的。咱們一塊把他們搞個底朝天!"但是立陶宛人認定他是當局派來的。

伊萬衣服里縫著一張銀行信用證。他買了一張去庫班的車票。然而火車快到莫斯科的時候他在餐車裡已經喝迷糊了。走出車站,眯縫著眼看了看莫斯科,對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說:"拉我去大使館!""去哪一個?""管他媽哪一個,隨便!"車開到了。"哪一國的?""法國。""好吧!"

也許是他的思路發生了混亂。去大使館的意圖原來是一樣,現在又是一樣。可是他的機靈勁和體力絲毫沒有減弱;他沒有去驚動使館大門口的民警,而是悄悄溜進一條小街,翻過兩人高的光滑的圍牆。在大使館院子裡面比較順利:沒有人發覺或阻攔。他走進大樓,經過一間又一間的屋子,看見一個擺好食物的飯桌,桌上東西很多,但是他最希罕的是梨。他特別嘴饞,把軍裝上衣和褲子的口袋都塞滿了。這時主人們進來吃晚飯。柯維爾欽科先發制人,朝他們大喊一聲:"哎,你們這些法國佬!"他猛地想起一百年以來法國人一件好事也沒有做。"你們為什麼不鬧革命?你們幹嗎要把戴高樂拉上台?還要我們把庫班的小麥供你們吃?辦一不一到!!"法國人嚇錯了:"您是什麼人?您是哪兒來的?"柯維爾欽科馬上有了生意,拿出一副適當的腔調說:"國家安全部少校。"法國人不知所措地說:"不管怎麼說,您不應該闖進來。您有什麼事情?""我來X你祖宗!!"柯維爾欽科這句話已經是開門見山,打心眼裡說出來的了。他在法國人面前又耍了一陣無賴,忽然聽到隔壁在打電話報告他的事。他的頭腦還是足夠清醒的,開始撤退。可是口袋裡的梨一路往下掉,屁股後頭傳來一陣陣的恥笑聲。

然而,他不僅僅還有力氣安然無恙地走出大使館,而且還能繼續往前走。第二天早晨他在莫斯科的基輔車站醒來(大約是想去西烏克蘭吧?),緊接著就在這兒被逮住了。

偵查過程中,他遭到阿巴庫莫夫親手毒打,脊背上的傷痕腫起一巴掌厚。部長摸他當然不是為了偷梨,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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