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最初的監室-一最初的愛-1

這怎樣理解呢--監室怎麼忽然和愛連在一起了?……噢,想必是這麼回事:你是在列寧格勒圍困時期被關進了"大樓"的吧?那就明白了,因為把你塞到了那裡,你才揀了一條命。這是列寧格勒最好的地方--這不僅對住在那裡、有防炮轟的地下辦公室的偵查人員而言。不是開玩笑,當時在列寧格勒人們不洗臉,臉上都結了一層嘎渣,而在"大樓"里,囚犯每十天洗一次熱水淋浴。不錯,暖氣只供看守呆的走廊,監室木供暖,但在監室里卻也有可用的自來水管,也有廁所--這在列寧格勒哪裡有呢?麵包和外邊一樣,一百二十五克。而且每天還有一頓死馬肉熬的場!還有一頓粥!

貓兒羨慕起狗的生活來了!那--禁閉室呢?那--最高刑呢?不,不是因為這個。

不是因為這個……

坐下來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一下:在我服刑期間一共蹲過多少間監室呀!數都數不清呀!而在每一間里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監室里是兩人,有的--一百五十人。有的地方只呆了五分鐘,有的--呆了一個漫長的夏天。

但所有的監室當中,在你的記憶中占第一位的永遠是你蹲過的第一間,在那裡你遇到了自己的同類,和自己的絕望的命運相同的人。你一生都將懷著大約只有回憶初戀才有的那種激動心情去回憶它。當你用新的眼光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你想起和你在這石頭棺材裡同睡一塊地面、同吸一種空氣的那些人們,如同回憶自己的家人。

是的,在那些日子裡,也只有他們才是你的家人。

在你以前的全部生活中,在你以後的全部生活中,絕找不出與你在第一個偵查監室中的感受相類似的東西。就算監獄在你之前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在你之後還會存在多少年(但願少些……)--但你在受偵查期間蹲過的那個監室是獨一無二的,不可再得的。

也許它對活生生的人來說是可怕的。爬滿虱子臭蟲的看押所,沒有窗戶,沒有通風裝置,沒有板鋪--只有骯髒的地面。村蘇維埃、民警所、車站或港口附設的叫做羈押室的巨子(羈押室和羈押所--它們在我國地面上分布最廣,大量人犯正是集中在那裡)。阿爾漢格爾斯克監獄的"單身監室",那裡的窗玻璃都塗著鉛丹,好使被糟塌了的白晝的光亮只有變為血紅色才能進入你的屋子,好使固定的十五瓦的燈泡永遠在天花板下發光。或者喬巴山市的"單身監室",那裡你們十四個人一連幾個月人貼人地坐在六平方米的地面上,只能按口令大家一起挪動一下蜷縮起來的腿。列福托沃的"心理"監室,如三號,整個漆成黑色,也是晝夜亮著一支二十瓦的燈泡,其餘的則與列福托沃的每間監室一樣:瀝青地;暖氣開關在走廊里,由看守掌握;而主要的是--一連好多小時的撕裂人心的嘯吼聲(來自鄰近的中央空氣流體動力研究所的空氣動力管,但這並不是故意安排的,儘管難以置信),它使放著水杯的缽子顫振著從桌面上滑下去,在這種嘯聲下說話是白費勁,但可以放聲歌唱,看守是聽不見的--嘯聲一停,那真是進入了勝於自由的極樂境界。

你愛上的當然不是那骯髒的地面,不是那陰沉的牆壁,不是那便桶的氣味,而是那些與你介面令一起挪動腿腳的人們:是你們心靈中共同跳動過的東西;是他們有時說出的令人驚異的話;是你心中只有在那裡才能產生的無拘無束遨遊自在的思想,不久之前你無論怎樣跳騰,無論怎樣攀援,都達不到它的高度。

在到達這個最初的監室以前,曾需要闖過多少關口啊!你被關押在地洞里,或者隔離室里,或者地下室里。誰也不對你說一句人話,誰也不用人的目光瞧你一眼--只是用鐵像從你的腦子和心臟里往外掏東西,你叫喊,你呻吟--而他們卻在鬨笑。

在一星期或者一個月之內。你孤零零地處在敵人中間,你已經同理智與生命訣別,你已經恨不得站到暖氣片上頭衝下跳下來在鐵鑄的排水口上把腦袋碰個粉碎,--沒想到你竟然活了下來,而且被帶到自己的朋友中間。於是你又恢複了理智。

這就叫做第一個監室!

你期待過這個監室,你幾乎像憧憬釋放那樣憧憬過它,--可是那些監獄不是火坑就是苦海,不論是列福托沃,還是傳奇般的魔窟蘇哈諾夫卡。

蘇哈諾夫卡--這是只有國家安全部才有的最可怕的監獄。偵查員發著兇險的噝噝聲說出它的名字,用來恐嚇我們這種人(從蹲過這個監獄的人嘴裡打聽不出什麼來:或者是說一堆語無倫次的夢囈,或者是已經不在人世)。

蘇哈諾夫卡--原先是葉卡德林寧荒郊修道院,有兩座樓房--一定期服刑樓和偵查樓,共六十八間小室。"烏鴉車"去那裡需兩個小時,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監獄是在離列寧的戈爾基和季娜伊達?沃爾康斯卡啞"往日的領地幾公里的地方。那一帶風景很優美。

囚犯一進獄,先用站立禁閉室給你來個下馬威--它是那麼狹窄,如果你已無力站著,那就只好用膝蓋頂住牆是在那裡,別無他法。在這樣的禁閉室里有關上一晝夜多的,好使你的精神屈服下來。蘇哈諾夫卡的伙食精細好吃,國家安全部門別處的監獄裡都吃不到,因為這裡沒有單獨辦製造豬飼料的伙房,每天去建築人員休養所打飯,但是供一個建築師吃的一份飯食--無論是炸土豆,還是一小塊炸肉餅,這裡要分給十二個人吃。因為這個緣故,你不僅像在別處一樣永遠挨餓,而且胃口被調得更難受。

那裡的監室全是按兩人一間設置的,但往往把受偵查人一個人關在那裡。監室的面積是一米半乘兩米。兩個像樹墩那樣的小圓凳擰死在石頭地面上,如果看守打開牆裡的英國鎖,從牆裡便會放下兩塊鋪板和兩條適合嬰兒用的填草的床墊,各搭在"樹墩"上,只供夜間七個小時使用(就是說,只供偵查時間使用,那裡白天是根本不進行偵查的)。白天小圓凳騰出來,但不準坐在上面。還有支在四根豎管上的象燙衣板似的桌面。通風小窗總是關著的,只有早晨看守才用鉤子把它打開十分鐘。小窗戶的玻璃加了鋼筋。從來不放風,每天唯一的一次放出去大便是在早晨六點鐘。這時候誰的肚子都還沒有這個需要,晚上卻不讓出去。每七間監室劃為一個單元,每單元就有兩名看守。所以一個看守只需要在三個房門前走動,每經過兩個房門以後就可以通過監視孔向你屋裡觀察一次。這就是無聲的蘇哈諾夫卡的目的:不讓你有一分鐘睡眠的時間,不讓你有一刻偷偷用來處理私人生活的時間,你永遠在監視下,你永遠在掌握中。

但如果你通過了與發瘋的搏鬥,經受了孤獨的考驗並站定了腳跟--你就贏得了自己的第一個監室!現在你可以在那裡治癒精神上的創傷。

如果你很快就屈服了,作了一切讓步,並出賣了所有的人--現在你也具備了走進自己第一個監室的條件,雖然你倒不如不活到這個幸福的時刻,而是一張紙上也不簽字,以勝利者的身份死在地下室里。

現在你將第一次看到不是敵人的人。現在你將第一次看到其他的活人,他們與你走的是一條道,你可以用"我們"這個歡樂的詞把他們和自己聯結在一起。

是的,在外面你也許蔑視過這個詞,當時人們用它代替了你的個性("我們全體像一個人那樣!……我們強烈地憤慨!……我們要求!……我們發誓!……")--現在卻使你產生一種甜蜜的感覺:你在世上不是一人!還存在著有智慧的精神生物--人們!!

我同偵查員進行了四晝夜的決鬥以後,剛剛在電燈光刺眼的隔離室里按規定的熄燈時間躺下,看守便開始打開我的門。我都聽到了,但在他說出"起來!提審!"之前,我還想有百分之三秒鐘的時間把腦袋放在枕頭上,想像我是在睡覺。然而看守把背熟了的話說漏了嘴:"起來!收拾鋪蓋!"

我感到迷惑不解和遺憾,因為這是最寶貴的時間,我裹上了包腳布,穿上了靴子、軍大衣,戴上了冬帽,抱起了公家的床墊,看守踢起腳跟,不斷向我做手勢叫我不要弄出響聲,帶著我通過盧賓卡四層樓的死寂的走廊,經過監樓長的桌旁,經過像鏡面一樣光滑的監室號牌和在監視孔上放下的橄欖色的小擋板,他給我打開了六十七號監室,我一進去,他立即就在我身後鎖上了門。

雖然熄燈時間只過了一刻來鍾,但受偵查人的睡眠時間是那麼靠不住和那麼少,所以六十七號監室的房客在我來到之前就已經在鐵床上睡下,把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面。

國家政治保衛局-內各人民委員部-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內部監牢里,逐步發明了各種管束辦法來補充舊獄規。二十年代初在這裡蹲過的人還不知道有這種辦法,那時燈光在夜裡也是熄滅的,像人們過日子那樣。但後來開始不滅燈,這是有邏輯根據的:為了在夜裡的任何時刻都可看得見犯人(但如果每次檢查時臨時開燈,那就更糟)。讓犯人把手放在被子外面似乎是為了使犯人不能在被子下掐死自己,從而逃脫公正的偵查。經過試驗性的檢查後發現,人在冬天總是想把手藏起來,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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