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監獄工業 第一章 逮捕

第一部監獄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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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專政時代,在處於敵人四面八方包圍的情況下,我們有時表現出了不應有的溫和、不應有的心軟"

克雷連科:在審理"工業黨"案件時的發言

第一章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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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神秘的群島人們是怎樣進去的呢?到那裡,時時刻刻有飛機飛去,船舶開去,火車隆隆駛去--可是它們上面卻沒有標明目的地的字樣。售票員也好,蘇聯旅行社和國際旅行社的經理人員也好,如果你向他們詢問到那裡去的票子,他們會感到驚異。無論整個群島,還是其無數島嶼中的任何一個,他們都毫無所知,毫無所聞。

那些去管理群島的--通過內務部的學校進入那裡。

那些去擔任警衛的--通過兵役局徵召。

而到那裡去死亡的,讀者,如像你我之輩,唯一的必經之路,就是通過逮捕。

逮捕!!說它是你整個生活的急轉劇變?說它是晴天霹靂對你的當頭一擊?說它是那種並非每人都能習慣並往往會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蕩?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們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當一個沙啞的聲音向你說"你被捕了",這個時候,天地就崩坼了。

如果對你說:你被捕了--那麼難道還會有什麼東西能在這場地震中保持屹然不動嗎?

但是,糊塗了的腦子不能理解這種天崩地坼的變化,我們中間最聰穎和最愚拙的都一概不知所措,於是在這一時刻只能從自己的全部生活經驗中擠出一句話來:

"我??為了什麼?!?"

在我們之前就已重複過千百萬次的這個問題,從來也沒有得到過答覆。

逮捕--這是瞬息間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驚人的變動、轉換。

在我們生活的漫長曲折的道路上,我們時常沿著一些圍牆、圍牆、圍牆--爛木頭做的、土坯砌的、磚砌的、混凝土的、鐵的--幸福地疾馳而過,或者不幸地踟躕而行。我們沒有思索過,它們的後面是什麼?我們既不曾試圖用眼睛也不曾試圖用悟性往那後面窺看一下--而那裡恰好正是古拉格之邦開始的地方。而且我們也沒有察覺在這些無盡頭的圍牆上有著無數修得結結實實的、偽裝得很好的小門。所有所有這些小門都是為我們準備的!-一瞧,一扇不祥的小門迅速打開了,四隻不習慣於勞動卻善於途人的白白嫩嫩的男人的手,抓住我們的腳,抓住我們的手,抓住衣領,抓住帽子,抓住耳朵,象捆草一樣拖了進去,而我們後面的小門,向著我們往日生活的小門,便永遠關上了。

完了。你被捕了!

對此我們也就什麼也回答不出來,除了發出小綿羊的咩咩叫聲:

"我嗎?為了什麼??……"

這是使人眼花繚亂的電閃雷擊,從此,現在就變為過去,而不可能的事卻成為真實的現在。這就叫做逮捕。

如此而已。無論在最初的一小時,無論在頭幾晝夜,你的腦子裡什麼別的也裝不進去了。

在你的絕望之中,馬戲團的道具月亮還會向你閃出光亮:"這是一個誤會!會弄清楚的!"

而其他的一切--那些現在已經變成關於逮捕的傳統概念,甚至變成文學概念的東西--將不在你的惶惑的記憶中,而在你的家屬和鄰居的記憶中積聚和構成。

這是刺耳的夜間門鈴聲或粗暴的敲門聲。這是夜間執行任務的行動人員穿著不擦乾淨的靴於雄赳赳地跨進門來。這是在他們背後跟進來的嚇得發獃的見證人(幹嗎要這個見證人?--遭難者不敢想,行動人員記不得,但按條令應當這樣做,於是,為了簽名作證,他就必須通宵坐以待旦。而且為這個從被窩裡被拽出來的見證人設想,一夜一夜地走來走去幫助逮捕他自己的鄰居和熟人,這確實也是活受罪人

傳統的逮捕--還有發抖的手為被帶走的人收拾東西:替換衣服、一塊肥皂、一些食物,然而誰也不知道該穿什麼,可以穿什麼,怎樣容更好些,而行動人員卻在催促著,阻止著:"什麼也不需要。那裡會給吃飽的,那裡是暖和的。"(都是謊話。而催促是為了恐嚇。)

傳統的逮捕--不幸的人被帶走以後,還有一股嚴厲、陌生、盛氣凌人的勢力一連許多小時在住所里作威作福。這就是--撬鎖破門,從牆上扯下和扔下東西,從柜子和桌子里把東西扔到地上、抖、撒、撕,--於是地板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堆積如山,靴子在上面踩得咯吱作響。而且搜查時是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也沒有的!在逮捕機車司機莫諾申的時候,房間里停放著一具他剛死去的嬰兒的小棺材。司法人員們把嬰兒從棺材裡扔了出來,他們在那裡也進行了搜索。還把病人從被窩裡拽出來,還解開繃帶。而且在搜查時什麼都不可能被認為是荒唐的!古物愛好者切特維魯被抄走了"若干張沙皇諭旨"--那就是:關於結束同拿破崙戰爭的諭旨,關於組織神聖同盟的諭旨,以及祈求祛除一八三O年霍亂的禱文,我國優秀的西藏通沃斯特利科夫被查抄了珍貴的西藏古代手抄本(過了三十年,死者的學生們好不容易才從克格勃手中把它們搶救出來!)。在逮捕東方學家涅夫斯基時,拿走了唐古特(西夏)人的手抄本(過了二十五年,為表彰對這些抄本的譯釋,給死者追授了列寧獎金)。卡爾蓋被抄走了葉尼塞流域奧斯恰克人的文獻檔案,他所發明的文字和字母被禁用,於是這個小民族就始終沒有文字。用知識分子的語言來描述這一切話就長了,而民間關於搜查是這樣說的:什麼沒有找什麼。

凡查抄的東西一概運走,有時還迫使被捕者本人搬運--如像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帕爾欽斯卡婭就曾把她那個永遠精力旺盛的已故丈夫、俄國的偉大工程師的一袋文件和書信扛上--送到他們的虎口裡,一去永不復返。

對於逮捕後留下的人,日後將是漫長的被攪亂了的空虛生活,嘗試去遞交東西。但從所有的窗口聽到的總是狗吠般的聲音:"名單上沒有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在列寧格勒大逮捕的日子,要走近這樣的窗口甚至得排上五晝夜的隊。只有經過一年半載,也許被捕者本人會發出點迴音,或許從裡面會傳出一句話:"該犯沒有通信權。"而這就已經意味著--此生休矣。"沒有通信權"--這幾乎無疑地是說:已遭槍決。

一言以蔽之,"我們生活在可詛咒的條件下,一個人忽然下落不明了,連最親近的人--妻子和母親……都整整幾年不知道他的情況。"說得對嗎?不對嗎?這是列寧於一九一O年在巴布希金的訃告中寫的。說一句直率的話:巴布希金為起義者運送武器,因而遭到槍殺。他知道他是在冒什麼風險。與我們這些家兔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是我們關於逮捕的概念。

上面描述的這種類型的夜間逮捕,在我國確乎是慣常的做法,因為它有一些重大的優越性。住宅里的所有人聽到第一響敲門聲就被嚇破了膽。逮捕對象是從熱被窩裡拖出來的,他還完全處在半睡不醒的無能為力的狀態中,神智是不清的。在進行夜間逮捕時,行動人員在力量上佔有優勢:他們是幾個武裝人員前來對付一個褲子都沒有穿好的人;在收拾東西和進行搜查時,想必在門口不會聚集起一群遭難人的可能擁護者。按次序不慌不忙地先光臨一所住宅,然後去另一家,明天再去第三家和第四家,這樣,編內行動人員便可以得到合理的使用,能夠把比這些編內人員多許多倍的城市居民關進監獄。

這種夜間逮捕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無論毗鄰房屋,無論城市街道,都看不見一夜之間帶走了多少人。這種夜間逮捕嚇壞了近鄰,對於遠鄰來說卻算不了什麼事件。它們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夜間,"烏鴉車""在這條柏油馬路上往來賓士,白天,年輕的一代舉著旗幟和花束,唱著歡樂光明的歌曲沿著它邁步行進。

但是,對於那些以抓人為專職的捕手來說,被捕人的驚恐慘狀不過是習以為常、膩煩厭人的瑣事,他們對逮捕行動的理解要廣泛得多。他們有一大套理論,不要想得天真,以為這種理論是不存在的。逮捕學--這是普通監獄學教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有堅實的社會理論基礎。逮捕有依各種特徵的分類法:夜間的和白天的;家中的、工作地點的、路上的;初次的和重複的;分散的和成群的。逮捕可以依照所需的出其不意程度、依照預期的抗拒程度(可是在幾千萬個場合根本沒有預期會發生任何抗拒,而且確實沒有發生)來進行區分。還可以按照預定的搜查的嚴重程度,按照是否要作查抄物品登錄,是否查封房間或住宅;是否要隨丈夫之後並把妻子逮捕而子女則送到保育院去,或者把剩下的全部家屬發送流放,或者還把老人們也送去勞改營等等來區分逮捕。

還單獨有一整套的搜查學(我曾讀到過供阿拉木圖法律函授學校學生用的小冊子),書里大為讚賞一些司法人員,他們在進行一次搜查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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