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在詹妮的幫助下,我將馬利抬到了汽車后座上。她給了他一個最後的擁抱,於是我便帶著他驅車離開了,並且向她許諾說我一得知情況便會打電話回家的。他躺在后座上面,我一隻手駕駛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則伸到身後,這樣我就可以撫摸著他的腦袋和肩膀了。「哦,馬利。」我就這樣不停地呢喃著。

在動物醫院的停車場里,我幫助馬利下了車,他停下來去嗅一棵樹——其他的狗都在那兒撒了尿的——不管感到有多麼不舒服,他仍然保持著高度的好奇心。我給了他一分鐘時間,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待在他所熱愛的戶外了,然後,我便溫柔地拖拉著他的貼頸鐵鏈,帶著他進到了大廳里。一進到前門裡面,他就斷定自己已經走得足夠遠了,於是便小心翼翼地躺倒在了瓷磚鋪成的地上。當工作人員和我都無法讓他重新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們便抬來了一個擔架,將他的身體滑到了擔架上面,然後與他一道消失在了櫃檯後面,進到檢查區去了。

幾分鐘之後,一位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的女獸醫走了出來,領著我進到了一間檢查室里,她在那兒將幾張X光片放在了識別燈控制箱上。她指給我看說,馬利的胃部已經浮腫為了正常大小的兩倍。X光片顯示,在他的胃與腸相連的地方附近,有兩個拳頭大小的黑點,她告訴我這些黑點表明胃腸扭結。作為最後一次,她說她將給他服用鎮靜劑,並且將一個導管插入他的胃部,從而將導致浮腫的氣體釋放出來。然後她會憑藉手感將導管引向胃部的反面。「這是一針很長的注射,」她說道,「不過我將會儘力去使用導管來按摩他的胃部,使其重新回到原來位置的。」這與去年夏天霍普金森醫生做出只有百分之一成功幾率的診斷時的情形,簡直一模一樣。這種情況曾經出現過,這一次,馬利應該能夠再一次逃過一劫的。我心裡默默地抱存著一絲樂觀。

「好吧,」我說道,「請您儘力試試吧。」

半個小時之後,她的臉上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她已經試了三次,但是仍然無法打開他的阻塞物。她給他服用下了更多的止痛藥,希望可以使他的胃部肌肉得到放鬆。當這些無一奏效的時候,她又從他的肋骨中間插入了一根導管,這是最後的一招了,嘗試著去清除堵塞物,但同樣以失敗告終。「情況到了這一步,」她說道,「我們唯一所能做的真正的選擇,便是去進行手術。」她停頓了一會兒,彷彿揣測著我是否準備與她討論那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然後說道:「或者,最為人道的方法或許是讓他安樂死。」

其實,早在五個月之前,詹妮和我便已經面臨過必須要迅速做出決定的時刻,而且,在經過了一番內心的痛苦掙扎之後,我們也已經作出了艱難的選擇。我對莎士威勒的拜訪,只是堅定了我不要讓馬利再承受任何更多痛苦的決心。然而現在,當再一次面臨抉擇的時候,我卻獃獃地站在了等候室里。醫生能夠察覺到此刻我的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於是安慰我說,對於一隻到了馬利這種年紀的狗來說,手術後出現併發症的幾率非常高。另一件使她感到棘手的事情便是,她說,導管上的血樣表明,馬利的胃壁上也有問題。「誰知道我們會在那兒發現什麼呢?」她說道。

我告訴她說我想出去給我的妻子打個電話。在停車場的電話亭里,我告訴詹妮他們已經嘗試除了手術之外的各種方法,但卻沒有任何效果。我們在電話里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她打破了沉默:「我愛你,約翰。」

「我也愛你,詹妮。」我說道。

我走回了醫院裡面,問醫生我是否可以單獨與馬利待上一會兒。她提醒我說他注射了大量的鎮靜劑,所以無法同我進行交流了。「你願意待多久都可以,不必著急。」她說道。我發現躺在放於地板上的擔架里的馬利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他的前臂上還打著靜脈注射的點滴。我跪了下來,用手指撫摸著他的皮毛,這是他喜歡的方式。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的兩隻手分別捧起了他那兩隻鬆軟的耳朵——那兩隻導致他在這些年裡製造了如此多的麻煩,從而使我們花費了巨額美金的瘋狂的耳朵——感受著它們的重量。我抬起了他的嘴唇,注視著他那髒兮兮的、磨損了的牙齒。我拾起了他的一個前爪,將它捧在了我的手裡。然後,我垂下額頭,抵在了他的額頭上,就這樣坐了許久,彷彿我可以通過我們的頭骨發送一條信息,從我的大腦傳遞給他的大腦。我希望使他理解一些事情。

「你知道,我們一直都是怎麼說你的嗎?」我低聲說道,「你是一個多麼讓人頭痛的傢伙?不要相信它。這一刻,不要相信它。馬利。」他需要知道這個,以及更多的事情。有些事情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任何人都沒有對他說過。我想在他離去之前讓他聽到。

「馬利,」我說道,「你是一隻偉大的狗。」

我發現醫生正在前台處等待著。「我準備好了。」我說道。我的聲音顫抖著,這讓我十分吃驚,因為我真的相信自己早在幾個月之前便已經準備好了這一時刻的來臨。我知道假如我再多說一個字的話,我就會徹底崩潰的。於是,當她將申請安樂死的表格遞給我的時候,我只是點頭示意。當我填完了文字部分的時候,我便跟著她返回到了已經失去了意識的馬利身邊。當醫生準備了一支注射器,然後將其插入到了他身體的血管之間的通路中時,我再一次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我的手捧著他的頭。「你沒事吧?」她關切地問道。我點了點頭,於是她推動了針管里的活塞。他的下顎極其輕微地顫抖著。她聽了聽他的心臟,然後說它跳動得十分緩慢,但是並沒有停止。他是一隻生命力頑強的偉大的狗。她準備了第二支注射器,然後再一次推動了活塞。一分鐘之後,她又一次聽了聽心臟,然後說道:「他已經去了。」她離開了房間,以便我能夠有機會單獨與他待上一會兒。我輕輕地抬起了他的一隻眼皮,她是對的:馬利已經去了。

我走出了房間,來到了前台,然後支付了醫藥費。她問我是要選擇75美元的「集體火葬」,還是選擇費用為170美元的能夠得到骨灰的單獨火葬。「不,」我回答說,「我要把他帶回家去。」幾分鐘之後,她與一名助手推著一輛手推車走了出來,推車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黑色裝屍袋,然後她們便幫助我把袋子抬進了汽車裡的后座上。醫生同我握了握手,告訴我說她感到十分難過。「我已經盡了全力。」她說道。「千萬別自責,只是因為他的時候到了。」我說道。然後,在對她表示了感謝之後,我便駕車離去了。

在驅車回家的途中,我在車裡痛哭了起來。這是我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即使是在葬禮上,我都沒有哭泣過。哭泣僅僅持續了幾分鐘。等到我駛進了車道上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幹了。我把馬利留在了車上,然後走進了屋子裡。詹妮正站在門口等待著。孩子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我們會在早上再將這個噩耗委婉地告訴他們。我們倒在了彼此的懷裡,開始哭泣起來。我試圖向詹妮描述馬利離開的過程,向她保證說,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馬利已經處於沉睡的狀態,所以沒有恐慌,沒有損傷,也沒有痛苦。但是我卻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向她描述。因此,我們只是緊緊地擁抱著彼此。之後,我們走出了房子,一起將那個沉重的黑色裝屍袋抬出了汽車,放到了我晚上用來託運垃圾的園藝手推車上。

那天晚上睡眠時斷時續,在天破曉之前的一個小時,我滑下了床,安靜地穿好了衣服,這樣就不會把詹妮給吵醒了。我到廚房裡喝了一杯水——咖啡需要等上一段時間——然後便走進了一片輕柔的、泥濘的細雨之中。我拿了一把鐵鏟和一把丁字鎬,然後走進了一塊豌豆地里。這塊地環抱著白色的松樹,去年冬天馬利就是在這兒找到了他的排便庇護所。於是我決定把這兒作為他的安息之地。

儘管挖掘這個洞穴耗費了我大量的體力來——我的心正「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就彷彿我剛剛跑完了一場馬拉松一樣——然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地點。我在院子裡面搜尋著,在山腳下草坪與樹林相接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我站在了兩株巨大的野生櫻桃樹之間,它們的樹枝在空中相連、交叉,在我的頭頂上方形成了一道拱門,在這黎明時分淺灰色的天際映襯之下,這道由枝葉形成的拱門,就彷彿是教堂的穹頂。我放下了我的鐵鏟。馬利和我的那次永遠難忘的瘋狂的雪橇之行中,便是在這些櫻桃中穿行的。於是我大聲地說道:「就是這兒了。」這個地點處於推土機鋪設下了頁岩(一種由似泥土細粒的沉澱物層組成的易分裂的岩石)下層土壤地基的下面,所以原來的泥土比較鬆軟,已經被排幹了水分。這是一個園丁夢想中的土壤質地。由於挖掘起來十分容易,很快我就挖好了一個足有三尺寬、四尺深的橢圓形洞穴。我走回到了房子裡面,發現三個孩子都已經起床了,他們正無聲地抽泣著。看來詹妮剛剛把馬利離去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看到他們如此地悲傷——這是他們與死亡如此貼近的初次體驗——我被深深地觸動了。是的,馬利僅僅只是一隻狗,在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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