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33一部電話響起來。我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我聽到了,我只是夢到,電話在響。我剛剛夢到蛇,很多、很大的蛇,我為了求生跟它們相搏。蛇群準備讓我窒息死去。一部電話響起來。不,這不是夢。我驚跳起來,一下子醒了,不知道身在何處,幾號,幾點,我是誰。真的不知道,我說不出來。一部電話叮呤呤響。我看不見那部電話機,因為窗帘拉上了,房間里幾乎墨黑一團。我仍然感到,群蛇在壓迫我的身體,頭髮、身體和額頭都汗淋淋的。

我在哪裡?這部該死的電話在哪兒?我摸索,碰翻了一杯水,它放在我的床頭柜上,一隻手抓進水裡,水往地上滴,嗒、嗒、嗒。手落在什麼硬東西上——是電話。我拾起它。當我把聽筒拿近耳朵時,我的手在顫抖。

「喂?」

「早上好,盧卡斯先生。」一位姑娘的聲音說,「您要求我們叫醒您。現在是七點鐘。」

「七點。」我荒唐地重複說。我想放回聽筒,但是找不到叉簧,於是雙手尋找床頭燈的開關,摁下,討厭的光線突然太刺眼地照亮了房間。這是什麼……我隨即恍然大悟。對,我的酒店房間。對,我請求過七點叫醒我。對,我在「洲際酒店」里。對,我離開了我妻子,因為昂熱拉。我四點鐘已經跟她通過電話。這麼說才睡了不足三小時。我的眼睛火辣辣的。我知道,如果我不馬上起床,很快就又會睡著。我不能再睡著。我看到杯子里的水浸濕了床頭櫃,在地毯上形成了黑色的斑痕。我深呼吸,從床上躍起——動作太快了,頭髮暈,幾乎跌倒。我頭疼。這是由於威士忌,昨夜的許多威士忌。我還是醉醺醺的。我腳步不穩,跌跌撞撞地穿過卧室走向窗戶,拉開窗帘。強烈的陽光宛如一種突然的劇痛灑在我身上。我雙手抵住額頭。那邊就是飛機場。

今天是星期四,五月十八日,我想。我的舊生活結束了。一場新生活開始了嗎?是的,我希望如此。一種充滿愛情的生活。可現在我如何能到達這種生活呢?今天早晨我沒想過此事,後來才想到——在我前往昂熱拉的路上橫亘著麻煩和困難的高山。這天早晨,一半是因為威士忌,我暈乎乎的,頭痛欲裂,只想到,昨夜你做了一個了結。這個了結里蘊藏著開始。我非常認真,認真而擔心,現在不能走錯一步。我也覺得不知所措,突然感到孤獨,無比孤獨。我想給昂熱拉打電話,但是我擔心吵醒她。我沖了個熱水澡,再把頭埋在冰冷的水下,剃鬍子,但我頭痛不止,迷糊依舊。我叫了兩壺茶、一瓶阿爾卡蘇打水和一瓶礦泉水。茶和阿爾卡蘇打水終於管用了。我感覺好了一點。

七點四十五分。

我今天有好多事要辦。我先是給馮塔納打電話,打他的私人號碼。這位保爾?馮塔納博士是我的律師——已不下二十年了。我把發生的一切全告訴了他,說我急切地想跟他談談。

「什麼時候?」馮塔納問。他的聲音像醫生的聲音一樣平靜友善。我從沒聽過他不這樣講話。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保爾。我得去公司。有可能勃蘭登伯格派我到什麼地方去。但晚上我無論如何是空閑的——最遲晚上。如果這也不行,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行。你到事務所里來。我有案子要處理。半夜之前肯定在這兒。如果行的話,六點過後再來。那時候所有的當事人都走了。」

「謝謝,保爾。」

「不用謝。我警告你,你將面臨一段艱難的日子。」

「這我不在乎。」

「你現在這麼講。咱們等著瞧吧。」

「那你會等到我死去。不管面臨什麼,我都無所謂。我必須離開卡琳。我愛另一個女人。她也愛我。」

「這很好。但是這幫不了我們。我將想辦法讓事情對你儘可能容易些。但你到時候得真聽我的,照我的建議去做。」

「因此我才想儘快見到你。」

「許多人想儘快見到我,可是又不按我說的去做。你的銀行賬戶怎麼樣?」

「用的是我的名字。我只答應卡琳有簽字權。」

「那你現在去銀行,取消她的權利。」

「這我已經想到了。我得馬上去辦。」

「這當然。從現在開始,你妻子會想盡一切辦法傷害你,讓你吃虧,從一開始就盡量多撈好處。」

「她沖著我的背後喊,她要讓我一貧如洗。」

「瞧瞧,」馮塔納說,「你當心,羅伯特。一個被遺棄的女人,什麼都做得出。仇恨是一種比愛情強烈得多的感情。卡琳也有個戶頭嗎?」

「是的。在另一家銀行,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上面有多少錢。」

「你也有簽字權嗎?」

「沒有。」

「當然不會有,」馮塔納說,「這就對了。那我今晚等你。這之前,除了辦好戶頭一事,你什麼也別做。郵件轉寄到『洲際酒店』。向我保證。」

「我保證。代我向維拉問好。」

「我會的。」維拉是他的妻子——十七年了。他們有兩個女兒,生活幸福,一對理想的夫妻。這種事是有的。昂熱拉和我也會是一對理想夫妻,我想。我穿上衣服,在總台要了一個保險箱,將我的文件和一個裝有十一點九萬法郎的信封存進裡面,那是我剩餘的錢。然後我坐進「海軍上將」來,開車進城,去我的銀行。那位微笑著沖我打招呼的工作人員,我從一九四九年就認識他了。他叫克拉塞,有一隻假眼,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來。他有一次給我看過。歲月流逝,克拉塞頭髮花白、蒼老了。我告訴他我的願望。他走開,取來我的檔案,填了一張表格。我在表格里撤消了我對妻子的授權。我只需要在這張表格上籤上字。這一下我妻子就動不了這個戶頭了。就這麼簡單,花了不足五分鐘。我把我的新地址告訴克拉塞,讓把銀行賬單寄到那裡去,「洲際酒店」等等。他記下這個,沒提一個私人問題。他是個非常羞怯的人。那隻假眼是來自蘇聯狙擊射手的子彈。他老是講,他一生中有過兩次幸運,比別人的一百次都幸運得多;那位狙擊射手本來也能致他於死命,只差分毫。這是一個幸運。另一次幸運是他跟一個他稱為「恩心」的女人結了婚。他跟「恩心」結婚二十八年了。他們沒有孩子,恩恩愛愛,宛如新婚。這些年來克拉塞變得有點饒舌了。這天早晨,營業大廳里還差不多是空的。克拉塞取出一份日曆,指給我看那一頁,那一頁印有全年的所有日子和月份。那些日子已幾乎有一半用紅筆畫過。

「看起來很好看吧?」克拉塞的臉神采奕奕。我感覺到,不僅僅是他的真眼睛,連他的假眼睛也在高興。「我每天晚上劃掉結束了的一天。」

「為什麼?」

「十二月二十日我退休。到時候『恩心』和我就離開杜塞爾多夫,一慶祝完就走,全都安排好了。我們離開德國。我們從戰後就開始省錢,好在特內里弗島上買一座平房。在巴亞瑪。您知道,盧卡斯先生,這是難得的好主意。那座有著黑色火焰海灘的島。那裡便宜許多。我們將在巴亞瑪度過我們的晚年。美吧?」

「太美了。」我說,「我為您高興,克拉塞先生。雖然在這裡再也見不到您,會讓我覺得遺憾。」

「我也會難過,盧卡斯先生。不過,也許這回您也不留在這裡了。」這是他惟一能講的寬慰話。

「不,也許不留了。」我說,盤算著我要在昂熱拉身邊過聖誕節,不管那之前會發生什麼事,我們會陷入什麼樣的困境,我會遭遇到什麼。在昂熱拉身邊過聖誕節。以及除夕。不管發生什麼事。

「那裡的小房子已經蓋好了,配了傢具。我們出租到十二月份。這裡的傢具我們賣掉。我們賣掉這裡的一切。我們要在巴亞瑪美美地生活。」

「咱們還會再見的。」我說,「請代我問您妻子好。」

「謝謝,盧卡斯先生。」他說。我們相互握手,克拉塞擺出立正姿勢。他總是這麼做。我走出銀行,有點眩暈。我思忖我剛才所做的是不是一樁非常卑鄙的事。我對自己說,這是一樁卑鄙事,但為了昂熱拉的利益和我自己的利益,我必須這麼做。當我覺察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做了一樁卑鄙事時,我頭暈得更厲害了。克拉塞查看了一下,我的戶頭上共有一筆十九萬二千五百四十二馬克的財產,其中十五萬馬克是定期存款。畢竟我也想有點利息。這些錢是我為環球保險公司賣命十九年積攢起來的。我算不上百萬富翁,但我也不是個乞丐。另外,我還有十一萬九千法郎和我的工資。這將永遠存進我的戶頭。我思考:如果我們離婚,我得給卡琳多少?如果她不肯離婚,我得給她多少?我想,馮塔納會告訴我一切。我開車去附近的郵局,走進二樓的一間辦公室,填了一個申請表,申請把我所有的郵件轉寄到「洲際酒店」的地址。馬上就轉,直到取消或有新的變更。收下表格的那個人研究了好久,然後又盯了我好長時間。

「怎麼了?」我問,「我填錯什麼了嗎?」

「沒有,」他說,「全對。您離開家裡,住進了酒店,對吧,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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