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23我手抓纜繩,皮埃爾抓著另一頭,當他將小艇弄到離登岸點足夠近時,他跳向前,將船拉靠岸,幫著昂熱拉和我下船。他說,他和小艇都留在這兒,他游會兒泳,我們不用急。

「沙利馬」停在遠處的海面上。帕斯卡勒裸體躺在上面的太陽甲板上,別人看不到她,克勞德躺在下面的大船艙里。他們倆都在睡午覺。大氣炎熱,但這裡有風,還能忍受。

昂熱拉穿一身鵝黃色的套裝和相配的鞋。她拉起我的手,我們從停泊點向一座雄偉而破敗的門走去。這個聖火奴拉特島至多一千五百米長,也許有五百米寬,長有許多阿萊波松樹、桉樹、玫瑰、含羞草、春白菊和唐菖蒲。

「我很喜歡來這兒。我來後就爬到這裡城堡的塔上去。」昂熱拉說,「我在這裡畫過許多畫。你知道嗎?曾幾何時,這個島佔有戛納數百年,而不是戛納佔有這座島。事實上,戛納是這島上的人修建的——大約在一百五十年前。」

我們經過大門,來到一條長滿桉樹的長長的林陰路上。門上鐫刻著「修道院」的字樣。

「這些島叫做萊寧群島,因為在那個較大的島上曾經有一座廟,供奉的是萊洛。」

「萊洛是誰?」我問。

「一位希臘神,類似赫爾庫勒斯神。」昂熱拉說,「我相信,這座寺廟建於公元後四百年左右——那前面你已經看得到了——是神聖的火奴拉特修建的。」我們仍然是手拉著手走,相互講德語。單獨在一起時,我們總是講德語,若有別人在場,就講法語。

我的左腳疼起來,但我不在乎。只要昂熱拉拉著我的手,走在我身旁,我能聽到她的聲音,我就什麼都不在乎。

我們來到大路盡頭,站在寺廟大門口。我看到,有一部分修得不怎麼好,只有一座十字形迴廊似乎還保持著原先的美。我在荒蕪的園子里看到各種石頭紀念碑的殘骸和一根羅馬的半月形柱子。兩名僧人身穿白袈裟,一位又矮又胖,另一位高大瘦削,他們正在打羽毛球。他們笑著來回奔跑,將那隻輕球在空中打來打去。胖的那位汗水淋淋,大氣直喘。當他們看到昂熱拉時,他們馬上跑過來,禮貌地問候我們。昂熱拉跟他們握手,介紹我,我也跟他們握手。重新見到昂熱拉,兩名僧侶非常高興。

「夫人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那位胖僧人說,「因為有她,杏樹會每周開花。」

「什麼杏樹?」我問。

瘦的說:「根據傳說,神聖的火奴拉特有個妹妹,神聖的瑪格麗特。當時,她跟一群信基督的婦女定居在那邊的島上,聖瑪格麗特島。她非常愛她的哥哥。但神聖的火奴拉特不允許任何女人涉足他的島上。他自己每年只拜訪他的妹妹一次。他說,只有當杏樹開花時,他才去看她。妹妹深愛她的哥哥,就祈禱奇蹟,請萬能的上帝讓杏樹每個月開放,這樣神聖的火奴拉特就能每月來訪——遵守他的誓言。可如果他認識了夫人……」

「那他就絕對成不了聖人。」我說,「先生們,你們的談話非常動聽,是說給虔誠男人聽的。」兩人笑了。胖的那位講:「請稍等一下。」他跑開了,消失在廟裡,看上去好像一隻白色的球滾過紅色的沙路。「您一定想領先生參觀那座城堡,黛爾菲婭夫人,對不對?」瘦僧人說。

昂熱拉點頭。

「那我就不請二位進廟了。另外,在這數百年里它也相當沒落了。到如今,這裡只生活著四名僧人。小島漲價了。先後有各種人買下過它——那位女演員桑瓦爾,《費加羅的婚禮》里演鮑瑪夏女爵的一號女演員,然後是弗萊尤斯的主教,然後是多明我會的修道士,最後是西妥教團的僧侶們。」

那位矮胖的僧人回來了。他抱著一隻綠瓶子。「送給夫人和先生。」他說。那是一瓶「萊麗娜」甜酒,是僧侶們自己釀的。「夫人為這個島、寺廟和城堡畫過一些畫,送給了我們。我們將它們掛在寺院里最漂亮的地方。」那個矮胖子說,「在我們這兒,夫人想要多少『萊麗娜』就能得到多少。」

「謝謝。」昂熱拉說,「咱們四個人現在都喝一口……可我們怎麼才能打開瓶塞?」

「這我也想到了。」胖子說,從他的僧袍里取出一把帶開瓶器的刀子。他打開瓶子,我們輪流喝。昂熱拉先喝,我第二個喝。甜酒酸甜,爽口。那位瘦的舉起瓶子說:「我祝你們倆能找到一段時間的和平和安寧。」

「謝謝。」我取出一張鈔票,「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給寺廟捐獻一點……」

「您可以。」那位胖子愉快地說,「您可以,先生。我們不富有。我們謝謝您。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

我們再次相互握手,然後我跟昂熱拉往前走。左腳疼得厲害。我停下來,轉過身。兩位僧人笑著招手。我往回招手。我一隻手裡舉著瓶子。

「這就是那座城堡。」昂熱拉說。它緊挨著寺廟。「當看到可疑的船隻駛近時,僧侶們總是躲進城堡去。它建於公元一一○○年左右——為了防備海盜的襲擊。你看,城堡根本不是一座宮殿,而是一座堡壘。」

疼痛越來越厲害,我盡量不露聲色,以免引起昂熱拉不安。

塔的地下室坍塌了,四角形,有一個內院。圍牆修在藍色大海和松樹之間的平坦岩石上,被太陽鍍成了金色,閃閃發亮。在距地面約四米處有一扇門。有台階通向它。

「從前沒這台階。」昂熱拉走在我身旁說,「從前僧侶們有一架梯子。一旦海盜的船帆出現,他們就在身後把梯子拉上去。他們還迅速點燃一個火堆報警,通知謝瓦利埃山上的瞭望塔。」我們穿過門,走進一間十分破敗的小教堂。「女演員桑瓦爾曾在這裡舉行過她的沙龍。」昂熱拉說。

我從一扇窗戶望進內院。那裡有一個羅馬式蓄水池。長廊高達兩米,那也許曾經是十字形迴廊。小教堂後面是個大廳,確實大得很。「島上的所有人都經常逃來這裡,」昂熱拉說,「因此要大得足以藏身。我聽說,僧侶們睡在這上面。」

一道寬寬的迴旋樓梯通向二樓。僧侶的小房間空空的,發了霉。我們穿過從前的圖書室。我氣短,我的腳沉重如鉛。我有點氣喘吁吁。

「我走得太快,你跟不上,羅伯特?」

「不是。」我說。

我們上到三層和四層。

昂熱拉說,三樓住著住持,四樓住著手下人員和看守的士兵。我們上到鍍鋅的屋頂上。

「所有的建築風格混在了一起。」昂熱拉說,「數百年里,這座城堡一直擴建不停。」

現在,高高地站在島嶼和大海的上方,站在火辣辣的太陽里。

「我常來這兒。」昂熱拉說。我靠在欄杆上,藉以減輕左腳的負擔。「你看,羅伯特,那邊就是戛納。」她用手指。那是那座臨海的城市,那是豪華住宅區所在的山坡。「我住在那上面,在那一排高高的棕櫚樹後。」昂熱拉說,「我愛這個地方。我絕對不願意住到其它地方去。我熟悉戛納的陰暗面。儘管如此,我要永遠呆在這裡。」

「這我也想。」我說。太陽在數千房屋的窗玻璃上閃耀。今天,近岸處能看到許多白帆,也許是有一場划船比賽吧。腳疼得那麼厲害,我迅速偷偷地吞下幾粒藥片。昂熱拉馬上就注意到了。

「你怎麼了?」

「你知道的,飯後服藥。」

「這不對。」她說,「你疼,羅伯特。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請你告訴我,羅伯特,請你告訴我。」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說。但緊接著我不得不坐下來,我疼得再也受不了啦。

「羅伯特!」昂熱拉在我身旁跪下來。

「那好吧,」我說,「我疼。沒啥嚴重。醫生說是吸煙引起的。」

「心臟疼嗎?」

「不。腳,左腳。」

「你脫掉鞋。」

「我不願意。真的,昂熱拉,一會兒就過去了。我……」

她從我的腳上脫下涼鞋,仔細打量它。然後,她開始以涼爽乾燥的雙手按摩腳趾和整個腳,把它抱在她的膝上。我背倚城垛坐著,她跪在我面前,拿捏和撫摸我的腳。

「別,」我說,「別驚慌,沒什麼,真的沒什麼。這我已經有過好幾回了。醫生說,一點也不危險。」我又撒謊了,向我愛的這個女人撒謊。

昂熱拉說:「你去找個專家,羅伯特,去找我們這兒最好的。你答應我嗎?」

「行。」

「你得起誓。」

「我起誓。」以後我還會想到這個誓的。

「現在我們找到了對方,你可不能出什麼事。我的天,那就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我不會有什麼事。」我說。太陽燃燒著。我聽到兩個僧侶在遠處笑。

「如果必須疼,必須生病,那我寧願自己承受,不讓你承受。」

「昂熱拉,」我說,「你胡說。」

她舉起我的腳,頂在她的胸前,繼續按摩。我突然感覺到,疼痛漸漸地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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