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三14我們開車回家。

此時是凌晨兩點。

昂熱拉像往常一樣坐在方向盤後面。

一條狹窄的街道蜿蜒而上,通向她的住宅區。我們駛近鐵軌。攔木放下來了。昂熱拉按喇叭。在路旁一間道口看守員的小房間里,一個男人爬起身來,轉動滑輪。攔木升起來了。

「這些攔木夜裡總是放下的,得按喇叭。」昂熱拉說,「這樣,即使道口看守員睡著了,也不會發生事故。」

當我們爬上坡時,在車燈照耀下,我看到周圍別墅的花園裡有許多棟櫚樹和柏樹。月光灑照著它們。那裝著二十三萬五千法郎的包裹我抱在膝上。昂熱拉把車開進她的車庫,鎖上車庫。這上面空氣清新,我感到吃驚。我一點不累。

我跟昂熱拉坐電梯去四樓她的住處。小小的電梯里我們的身體碰到了一塊兒。我們彼此對望,紋絲不動。在她的房門外,昂熱拉在手提包里找鑰匙找了很久。當她終於打開了門時,我猶豫不決地站住了。昂熱拉雙手抱住我的頭,吻我的臉。我抓住她,摟緊,吻她的嘴。透過衣服我感覺到她身體的每一根線條,她一定也感覺到了我的衝動。她先是緊閉著嘴唇,然後,突然張開來,她的嘴溫軟神奇。她輕聲呻吟。然後她推開我。

「不,」她說,「不,羅伯特,親愛的羅伯特。請別這樣。我不想……」

「您不願發生得過早?」

她只是凝視著我,不回答。

「好吧,」我說,「明天上午我有事。我叫輛計程車去康托碼頭。咱們在特拉博夫婦的船邊再見。」

「您找得到它嗎?」

「它叫什麼?」

「沙利馬。」

「那我就找得到。」

「您有游泳褲嗎?」

「沒有。」

「我為您買一條。浴巾、防晒油和所有的東西全由我帶。給您帶一頂帽子,因為太陽。在海上它非常厲害。」

「我不知道,」我說,「我是不是願意脫得只剩下一條游泳褲。你們一個個都曬得黑油油的。我……我身上很白……」

「這讓您難為情?我們曾經都很白。您別招人笑話了。」

「我很可笑,對不對?」

「一點也不。」

「每一個熱戀的男人都可笑。」

「但您不是,」昂熱拉說,「您不是。相反,您太嚴肅了。幾年前,戛納這裡生活著一位作曲家,一位在法國非常有名的人物。他也跟您一樣老是顧慮重重。他老是說,他身陷困境。他會因為每一樁小事陷入困境。您知道大家怎麼稱呼他嗎?」

「怎麼稱呼?」我問,嗅著她的清新皮膚上的溫馨。

「困窘喬。」昂熱拉說。

「他為什麼又離開了這裡?」

「他找到了一位妻子,一場偉大的愛情。它治癒了他的困境癖。他跟她遠遠地離開了,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度。我不知道是去了哪裡。聽說他非常幸福。」

「晚安,昂熱拉。」我說。

她又溫柔地在我的嘴上吻了一下。

「晚安,困窘喬。」她說,「我給你叫輛計程車。你別讓人宰了。到『莊嚴酒店』,司機至多可以索要十二法郎,不能再多。如果他抽出那麼一張表格想多要,您得馬上抗議。」

「好的,夫人。」我說。

「明天在『沙利馬』見。」昂熱拉說,說完隨手關上了門。我坐電梯下樓。我將錢包裹甩來甩去。困窘喬。滑稽,很滑稽。只不過我確實是身陷於困境之中。比如說,我有個妻子。比如說,我身體不健康。可這些昂熱拉不知道,必須公正。她也不應該知道這些,我痛苦地想。不,她應該永遠不知道這些。永遠不知道?這怎麼可能?困窘喬。非常滑稽,真的。

計程車來了。在鐵軌那兒我們又得停下來,因為攔木放下來了,先得讓它升起來。那位計程車司機認出了我是外國人,在『莊嚴』酒店前面果然抽出一張表算賬。我粗聲對他說,車費十二法郎,給了他十三。他說了句「臭老外」之類的話就開走了。

我洗澡,裸身躺上床去,想像昂熱拉一絲不掛的樣子。然後我想起我的妻子。我也看到我的妻子一絲不掛,這讓我非常神經質,我爬起來找煙。我一整天沒吸煙了。現在我連抽三根。我像個傻瓜似的打量著我的左腳趾。我穿上一件晨服,走上陽台,望著夜幕下的十字架路和大海,想我跟昂熱拉的未來。噴水車駛過,清掃著行車道。我越來越不安,越來越神經質。三點半左右,我給昂熱拉打電話。佔線。我一再地試,昂熱拉的電話總是佔線。後來我放棄了。妒忌攫住了我。昂熱拉這時候還跟誰通電話?我又吸了一支煙。這時電話鈴響了。

「盧卡斯!」

「羅伯特!」是昂熱拉,她的聲音聽上去透不過氣來,「你跟誰講了這麼長時間?」

「沒跟誰。」

「可你的電話一直佔線!」

「對,因為我正試著給你打電話,可是你那兒一直佔線。」

我聽到她笑起來。

「我一直在試著跟你通電話!」

「為什麼?」

「因為……我……我還想說點事,羅伯特。」

「什麼事?」我問。

「謝謝。」

「謝什麼?」

「有一回你給我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啥也不謝。』」

「對,那是三天前……漫長的時間以前……千年以前。現在我真的要感謝你。」

「為什麼謝?」我再次問。

「為你在分手時表現得那樣。」

「我還有什麼選擇呢?」

「噢,不,」她說,「這不對,你知道的。如果你強迫了我,我……我會放你進房。那樣不好。」

「不,」我說,恢複了平靜和從容,「不,你說得對,那樣不好。」

「不應該這麼快,」昂熱拉說,「這樣很愉快。應該慢慢來,好讓它完美無缺。你不也想這樣嗎,羅伯特?」

「對,我也想這樣。」

「你機靈。你不是困窘喬。我想過此事。你肯定有真正的麻煩。」

「每個人都有一些。」我說。

「您會解決它們的,羅伯特。」

「肯定會的。」我說。

「我對你講你寫在紙條上的話。現在我說『謝謝』。謝謝一切。你扔掉了那張紙條嗎?」

「我一直隨身帶著它,在我的錢包里。」

「把它放在那裡面吧。將來我們會端詳著它回憶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對。」我說。

「晚安,羅伯特。好好睡。」

「你也是,」我說,「晚安。」

我把聽筒放進叉簧,關掉燈。通陽台的門我沒關。又有洒水車駛過十字架路。我聽到它的噴水口在沙沙響,掃凈路面的大輥子輕輕滾過。

15矮個子路易?拉克洛斯和那拉來自尼斯司法警察局的魯瑟爾探長默默地聽著我講。探長高大魁梧,長著灌木樣的濃黑眉毛,波浪樣的白頭髮。我向他們講了自從我回到戛納後發生的一切。我告訴了他們,我在杜塞爾多夫從弗里瑟司長和緝稅官克斯勒那兒了解到的一切。

我邊講邊眺望窗外的馬利提姆碼頭,小艇在那裡駛進駛出。漁民們夜航歸來了,正在清洗他們的船隻,把網張開來曬。遠方的樹陰下我看到有幾個老頭在玩球。現在還不到八點,戛納還不是太熱。

「這一切,」魯瑟爾最後說,「非常讓人捉摸不透。克斯勒先生的解釋跟您現在的解釋截然兩樣。」

「這當然有可能純粹是自我保護的解釋。」我說,「特拉博邀請我今天跟他、他的妻子和黛爾菲婭夫人一道去海上。特拉博也許會向我講點對我們有用的重要的事情。他給我一種正直的印象。克斯勒在戛納嗎?」

「他又回來了,對。他打過電話。他還沒來。我們現在正等著從巴黎來的我們的金融專家。他顯得想跟他們合作。他沒通知過您嗎?」

「沒有。可這是約定好的,我們只在萬不得已時才聯絡。否則我們形同陌路人。」我掏出一隻信封遞給拉克洛斯。

「這是什麼?」他問。

「您向我要求的筆跡。」

「噢,您全弄到了?太好了。我馬上把它們交給我們的筆跡專家。也許……」他的聲音哽住了。

「您怎麼了?」

「小孩出麻疹。」拉克洛斯說。

「所有的孩子都出麻疹。」我說。

「但不是沒有危險。」拉克洛斯說。

「他十分愛他的家庭。」魯瑟爾說,「對不對,路易?」

他默默地點頭。

「您呢?」我問探長。

「我沒有家庭。我獨身。對於我這種人來說,這樣大概是最好的。您瞧,如果我誰也不愛,那我就不會經歷艱難的時刻。」魯瑟爾說。

「但也沒有幸福的時刻。」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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