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1這回參觀台上人很多,但我馬上就認出了昂熱拉。她的紅頭髮在陽光下閃亮。她一定也認出了我,因為她雙手高舉,用力揮舞。我站在飛機旁,站在汽車前面,揮舞著雙手回答她。我想:我當然要對她講實情。我必須向她講實話,但還不能馬上和盤托出。等到以後,等到我們親密無間,昂熱拉不會結束這段尚未真正開始的愛情,等到以後昂熱拉準備跟我一起尋找一條出路時。眼下我得暫時欺騙她一段時間,因為我害怕失去她。那將是我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我真的不想再吸煙了,好讓我的腳和我的心臟不再繼續惡化。可你已經騙了她,鑽進汽車時我對自己說。現在,這謊言,它橫亘在你們倆之間。好吧,我說,好吧。在她經歷過那一切之後,我才沒敢向昂熱拉講我的妻子。她會理解我,她理解一切,她會原諒我,我想,汽車迅速駛向候機樓。這兒光線又不一樣了,這兒有炎熱的波光粼粼的海、怒放的鮮花、棕櫚樹和愉快的人們。我對自己說:你回家來了,終於又回家來了。只有在這兒,在昂熱拉身邊才是家。

在大廳里,我們互相奔向對方,越奔越快。我撞到了別的人,踉踉蹌蹌,繼續跑,後來我來到了她的身邊,來到了昂熱拉身邊。我伸出胳膊,大張開,摟住她的身體。她也已經抬起了胳膊——這時發生了某種怪事。一股巨大的難為情襲擊了我們,胳膊垂落。我們只是相互凝視。

「昂熱拉,」我說,「昂熱拉。」

「是我,」她說,「是我,羅伯特。你又來了,我真高興。非常高興。」

「我也是。」我說,「我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一秒鐘一秒鐘地數……」她把一隻清涼的手放在我的唇上。

「別講。語言能破壞一切。」

我吻她的掌心,她迅速抽開了。

她又坐在方向盤後,我坐在她身旁。車頂是活動的,被打開了。我們的頭髮在風中飛揚。昂熱拉穿著一身藍套裝和藍色的鞋。她讓我覺得靚麗了許多倍。我呆坐在那裡瞅著她。我們沿著海邊駛向戛納,那隻難看的舊小熊在反光鏡下晃蕩。那是我在「費利克斯」從那個小女孩那兒買的。昂熱拉的驢放在我的套房裡。她開得很快很穩,我們不再交談。只有一回,昂熱拉一隻手放開方向盤,摁了摁我的手。

她沒把我送進「莊嚴」酒店。

「咱們去哪兒?」

「特拉博家的邀請要到八點,」昂熱拉說,「咱們還有時間。」

「不錯,可是去哪兒……」

「噓……」在加利福尼亞區,她沿著一些彎彎曲曲的衚衕往上拐,一直來到一條長長的、寬闊和筆直的大街上。這裡全是舊房子,破敗醜陋,木板牆上滿是廣告牌,廣告牌部分脫落了。室外沒有椅子和桌子,酒館門口沒有串珠門帘。房屋越來越矮小,越來越醜陋。然後,出現了一塊田地,地頭紅花朵朵,波浪起伏,像一座海洋。這不是罌粟。

昂熱拉突然拐離行車道,將梅塞德斯車開進一座荒蕪凄清的大園子里。門脫出了門樞,生了銹。地面上鋪滿了碎石子。這裡的野草有一米來高,夾雜著銀鏈花和春白菊。我看到幾塊雜亂的蔬菜地。昂熱拉把車停在一排古樹下,它們包圍著一塊沙地,樹根鑽出了地面,車子顛顛簸簸。直到下車時,我終於看出了我們身在何處。我面前坐落著一座很小的教堂。它被粉刷成了皇宮的黃色,那種建築風格是我所陌生的。鐘樓敞開著,我看到裡面的大鐘。塔頂高聳著一座碧色的洋蔥形塔尖,上面畫著白色的星星。在塔頂上,一隻有三根橫杠的十字架在閃閃發亮,上面的那根較短,下面的傾斜著。

「這就是,」昂熱拉說,「這就是我的教堂。我對您講過,我一直想拜訪那天夜裡安慰我的那位牧師。我說過,我會開車來這裡,當……」她打住了。

「當什麼?」我問。

「您跟我來,羅伯特。」昂熱拉說。她領頭走向那扇棕色的木門。我們看見門上有一個白色的字母P,一根垂直線很長,上有兩根相交的線。這就是教堂的入口。門關著,不見一人。我大聲喊,不聞迴音。我們拿不定主意地站在那兒。在門旁的凄凄草叢中,兩根木條上釘著一塊廣告板,上面有許多說明。它們全是用西里爾字母寫的,我們一個詞也不懂。

「那後面還有座房子。」昂熱拉說,「也許,我們在那兒能找到人告訴我們牧師在哪兒。」

那房子位於真正的雜草叢中。我們不得不艱難地穿過茂盛的雜草,開闢出我們的路來。這座房子破敗不堪,許多窗戶都用木條釘死了。它的門也關著。我們敲門。沒迴音。於是,昂熱拉透過一扇土色的窗戶往裡窺望,窗戶全都很臟。

「那兒有個人,」昂熱拉說,「一個女人。」她招手,打手勢叫那個女人出來。我現在也在一間廚房裡看到了她。過了很長時間,那女人才出來了。她看上去像個精神病患者。她個子矮小,穿一身襤褸的灰色罩裙,頭髮蓬鬆,眼裡透出瘋狂和害怕,那麼多的害怕。她的雙手哆嗦不停。她望著我們,顯然是我們將這個女人嚇成了這樣,我感到羞愧。不過,也許她總是這麼個形象。

「我們想跟牧師講話。」昂熱拉說。

「嘿?」這女人一顆牙也沒有。

「我們想……」

「我不懂法語。」那女人聲音沙啞地說,「您講俄語嗎?德語?」

「請叫牧師來。」昂熱拉用德語講。

「他在哪兒?」我問。

「那兒。」老太太說。她舉起一隻手。

荒園裡剛好有一位身穿長袍、長發披肩的年輕人騎著一輛輕騎駛上路去。貨架上放著滿滿一籃子蔬菜。

「牧師去賣我們的蔬菜。」老太太說。年輕的牧師騎著輕騎優雅地拐了一個大彎,賓士而去。「我們只是一個小團體,很窮。」

昂熱拉望望我,引導我的目光隨著她望向老太太裸露的左下臂,她的襤褸套裙是短袖的。在她的下臂內側能看到一個字母和一個長長的數字,顏色變淡了,但是還能認得清……「教堂關門了?」昂熱拉說。

「彌撒八點鐘才開始。」老太太說,「你們來嗎?」

「八點我們沒時間。」我說。

「沒人有時間,」胳膊上烙有集中營編號的老太太說,「因此很少有人來。」

「您能為我們打開教堂嗎?我們想看看它的裡面。」

「行。」老太太說。她走開,又拿著一串鑰匙回來,領頭走向教堂大門。她跛得厲害,我看到,她穿著矯形鞋。教堂大門無聲地打開了。老太太說:「我等在這裡關門。反正我也得祈禱。我今天還沒祈禱。我犯過一樁大錯,這使我心靈沉重。」

我思索,讓這位老太太心靈沉重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大錯。她已經在我們前面走進了教堂。這裡朦朧寧靜。沒有長椅,只有搖搖晃晃的凳子,各式各樣的,擺放成短短的十幾排。教堂的所有牆上都貼著我所見過的最奇美的聖像,大大小小,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這座教堂里藏著一份寶藏。聖像上的聖母俯視著我們。有金屬聖像,有畫像,有的鑲在玻璃下,也有的沒有玻璃。老太太一直走到前面的聖像牆那兒,跪在那裡的地上,那隻跛腳的腿難看地蜷曲著。她忘記了我們。昂熱拉和我站在一尊黑色的大聖像前。她是金屬的,是聖母。她俯身於抱在膝上的孩子身上。這尊大聖像前面有一隻有許多尖角的架子。

我們走進前廳,那兒的一隻盒子里有蠟燭。盒子上方掛著一隻小箱子,上面寫有法文:為了我們的教堂。我塞進一張五十法郎的票子。我們拿了兩根長長的、細細的蠟燭,走回黑色的聖母那兒。我太笨拙,可昂熱拉把蠟燭戳在了架子上。我拿打火機點燃了它們。

然後,昂熱拉在一張陳舊的硬椅子上坐下來,面對聖母。我坐到她身旁,望著昂熱拉。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孩子似的無聲地嚅動著嘴唇。我想,我現在也應該祈禱。我試著祈禱,但一無所成。我只是坐在那兒望著昂熱拉,然後又望向黑色的聖母,它在燭光下閃爍。我看到老太太從我們身旁走向門口。昂熱拉似乎啥也沒覺察。她直勾勾地盯著燭焰,她的嘴唇仍然在動。後來她突然站起來,看著我。她的目光從遠方返回。我們手拉手走向門口,老太太等在那裡,以便在我們走後鎖上門。我想給她錢,但是她拚命拒絕。

「如果您想給錢,請投進這兒的箱子里。」

「這我已經做了。」我說。

「那就行了。」老太太又望著我。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恐懼永遠不會從她的眼睛裡消失。「你們是和藹可親的人,上帝喜歡和藹可親的人。當你們充滿憂苦時,重返幸福之中吧。上帝會幫助你們,始終會幫。當然是以他的方式。也許你們不理解他的幫助或不能當場理解,但是他確實在幫助。如果沒有他和他的善良,這個地球早就消失幾千年了。夫人,先生,我祝你們愉快。」

「謝謝。」昂熱拉說。

我們穿過荒蕪的公園走回車子。它停在樹陰下,此刻,車頂上落滿了某種開花的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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